在小雨点7岁的时候,严晓婷来找阿Bei,又在家里住了两天。此后的整一个星期,康桥都拉着一副黑脸。严晓婷拉着小雨点:“这就是我外甥女,跟姐姐真像。”
“废话!”阿Bei抢着说:“这是我女儿,能不像我吗?”
严晓婷告诉阿Bei一些事:在严晓娉去韩国的第二年,奶奶过世了。奶奶临终前嘱咐二儿子要将老宅留给严晓娉。但二儿媳妇不乐意,吞了老宅。在严晓娉嫁给张源后的第三年,严晓娉有抱着孩子回过一趟老家,大概就是受不了张源的家庭暴力想找个安身之所,却被她的二叔二婶给赶了出来。又因为表弟的冷言冷语,便是在舅舅家也住不下。
“前段时间我妈下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就这么咕噜噜地滚了下去。昏睡了两天,醒了,就有事没事老提起这事,像是变了一个人,就觉得特别对不起我晓娉姐姐。要不是她把晓娉姐姐赶出去,可能,后面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阿Bei还开着画廊,又将画廊扩张成了艺术品走廊。约莫在小雨12岁的时候,画廊举办了阿Bei的第一场个人画展。那被秘密保存的严晓娉肖像也一道展出。阿Bei试探着问小雨:“你记不得画像上的阿姨,她抱过你。”小雨摇了摇头:“不记得……”
不记得也好。
小雨已经长成了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姑娘,任谁都说好看。偶然的几次,阿Bei走神,看着女儿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严晓娉:她还好吗?
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这个国家,便是连作为警察的康桥也查询不到严晓娉的任何信息。认识一个会中文的非洲裔美女,听她说起她在内华达州的监狱生活,再联想起严晓娉的生活,有一定的自由时间,有免费的医疗,包括心理医生,可以劳动,可以学习,应该不差。至少在美国的监狱里,她不需要接受那些与政治相关的思想教育——那是她最头疼的事情。
小雨已经15岁了,算算时间,严晓娉在监狱里也度过了近14个年头。再有几年,她就要出狱了,或许,她已经出狱了。阿Bei想象着两个人再见面的样子,她才不管严晓娉有病没病,她都要给严晓娉一个大大的拥抱,纵使她已经跟康桥吵吵闹闹恩恩爱爱了这些年,纵使爱情不在,她也要像个好朋友一样给严晓娉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在心里说一句:我还是爱你。
阿Bei想着,抽了一支烟。这是周五,她在学校外的马路边等孩子。有铃声响起,阿Bei赶忙掐了烟头,又把两边的窗户都打开,通风透气。不一会儿,有人潮从校内涌出,小雨也在人潮中,一眼就看得见,青春靓丽,就如初见时候的严晓娉。有个帅气阳光的小男生从不远处跑来,拦着小雨说了什么,这又羞涩地离开。
这不是第一次。阿Bei记得那个小男生,就前不久一家三口在餐厅吃火锅的时候,隔着老远,两孩子还低着眉眼偷偷打量着彼此。就是那偷偷摸摸的样儿,倒被康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果然,就见小雨怯生生地坐上车,缩着脖子。
“那谁?”阿Bei瞟了一眼,问道。
“同学啊!”小雨说着,溜溜地转着眼珠子,又忽然凑上前,在阿Bei的脖子根下嗅了嗅鼻子:“妈,你又抽烟了!”
“你少转移话题,我什么时候抽烟了!”
“这么一大股烟味你当我的鼻子是白长的呢?”小雨嘟着嘴,竟也像模像样地教训起阿Bei来:“还说自己不抽烟,我都有好几次,瞧着你偷偷地,偷偷地蹲在阳台里抽。还有你的画室啊,每次去都能闻到一大股烟味。爸爸都不管你,哦,爸爸也是个老烟枪。你们两个还一块蹲着抽,阳台那边的墙都被你们给熏黄了,真服了你们俩了!”
“你教训谁呢?”阿Bei定了眼,眉头微微皱起,直直地盯着小雨,盯得小雨又缩了脖子,露出一副知错讨巧的表情,吐了吐舌头。
回家,一路上小雨又说了一些在学校里的事儿。“我们这学期换了一个英语老师,刚从美国回来,好像认识你的样子,居然还问我你好不好?”
“女的吗?”
“女的,还挺漂亮的。”
心里一紧,严晓娉的一颦一笑又浮现在眼前,像是有什么东西刺到了喉咙,犹犹豫豫,阿Bei跟着问道:“她姓什么?”
“叫丁当,这名字也很有意思吧?”
悬着的心又落了空,那不过是阿Bei众多的前女友之一。她笑了一下,只是撇了下嘴角,似有若无。
“妈?”
“嗯?”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的时候特好看。”
“有啊,你爸爸。”
“但除了好看外,还有种很特别的气质。”
“什么气质?”
“说不清,反正很特别。就你刚刚的表情。嗯,就像是漫画里的花样美男,就是那种酷酷的,拽拽的,对谁都冷冰冰的花样美男,然后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微笑,就这一点点的笑,可以融化寒冬。真的很帅。妈,你要是个男人,一定是超帅的!”
阿Bei留了及肩的长发,平日里盘在脑后。会穿内衣,会穿裙子,也会穿高跟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行为举止女性化一些,尤其是当着女儿的面。可即便如此,那种非比寻常女人的特殊气质还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端倪。
“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多?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那个小男生是谁?”
“说啦,同学啊!”
“要就是单纯的同学关系,为什么上次吃火锅的时候你们不大大方方的打招呼?还偷偷摸摸的?”
“嗯…”小雨撒着娇:“什么叫偷偷摸摸的啊,我们真的就是同学关系。”
“少来!”
“嘻嘻,其实妈妈跟爸爸不就是初中同学吗?是不是你们在读初中的时候就好上啦,搁你们那个年代就叫早恋,有没有,有没有。”
阿Bei翻了个白眼,摇头叹气: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看小雨这古灵精怪的摸样,倒还真跟严晓娉如出一辙。不由得,阿Bei又想起了严晓娉:她还好吗?
“说你……”阿Bei怔住,隐隐约约,有一股热气从的心底里涌起,又像是火山爆发的一刻,熊熊烈焰喷涌而出,喉咙微咸,哗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溅在挡风玻璃上。
阿Bei忙刹住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片片樱红。
“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妈!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真的别吓我!”小雨哭着,使劲摇晃着阿Bei的胳膊。
阿Bei回过神,拿手背擦去嘴角的鲜血。心里竟是一股难言的悲伤,越积越多,沉沉地压着,泪水溢出眼眶。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跟被烧焦的夏果擦身而过,又听说爸爸摔下二楼,命在旦夕…
女儿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泪眼朦胧地看着阿Bei,又扑进怀里,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哇哇地大哭起来。
“我没事。”
有滴滴的喇叭声响起,后面的车子以此方式不耐烦地告诫阿Bei:快走,别挡路。挡风玻璃已经是一片模糊,阿Bei顾不得太多,又把车子往路边靠了些。小雨还在哭,自己心里的那份悲伤也是久久不散。
“我没事。”阿Bei重复着。
“你都吐血了,你还说没事!”
听女孩那浓浓的哭腔,阿Bei笑了笑,又揉了揉女孩的脑袋瓜:“我真没事。”阿Bei笑着,可压在心口的悲伤却更重了。
“你去医院!”
“好,我去医院。”
检查结果显示,阿Bei的胃部有溃疡,是饮食不规律造成的。这是老毛病,长期以来,阿Bei吃饭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年轻时候是这样,到后面结了婚,收养了小雨,也慢慢养成了定时定点吃饭睡觉的规律。没什么大碍,开了些药。可心里的悲伤丝毫不减,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小雨已经止住了抽泣,红着眼:“妈妈好点了吗?”
“不好,”阿Bei摇了摇头:“我这都是被你气的!气吐血了!”
“我知道错了,以后不跟你犟嘴了,我还是学生嘛,我会好好学习的……”小雨碎碎念着,又搀扶着阿Bei往车子方向走去。“你还能开车吗?要不我叫爸爸来吧?”
才说着,又听到哇的一声。阿Bei蜷缩在车门一旁,捂着嘴,有殷红的污血从指缝间溜出。
“妈!”小雨又大哭了起来,试着拉起地上的妈妈,一边拉,一边又大声呼叫着医生。
阿Bei摆了摆手,又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康桥打去电话。嘟嘟响了两声,被挂断。隔了一会儿,康桥发来短信:“在开会,晚点给你电话。”阿Bei略松了一口气,又给黄淑萍打去电话。电话通了,小雨先叫了起来:“姥姥,妈妈她……”
阿Bei忙捂住小雨的嘴,示意她安静,又跟电话那头的黄淑萍说:“没事,小雨说想你们了,问你们都在干啥。”
黄淑萍:“是吗?小雨想我们了也不来看看我们,你爸刚还跟我提起小雨呢。”
又松了一口气。康桥没事,黄淑萍和陈新平没事。
可心里还是沉甸甸的,恍然间,泪水肆意: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
两天后,康桥犹犹豫豫地告诉阿Bei:使馆给他打了电话,严晓娉死了,是自杀的。她把裤子拴在监狱的铁窗上,自缢身亡——第二天,那正是她刑满释放的日子。
再没有任何的语言可以描述阿Bei心里的那一份悲伤,似乎心已经不在了,被掏空了。空空荡荡,只留下了一具浑浑噩噩的躯壳。
一周后,阿Bei在康桥的陪同下去了美国,找到了严晓娉所在的监狱。连最后一面的都见不到。严晓娉临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就兜里藏了一张便条纸:尽快火化。她似乎预料了阿Bei的到来,真狠,连最后一面都不让见。
康桥是严晓娉档案中唯一的联系人,当警察将骨灰盒交给康桥的时候,也给了康桥一个信封。女警解释说:信封里是一些碎纸片,上面写的都是中文,是严晓娉死后在窗户外面的草地里发现的。撕得很碎,绝大多数已经被风吹走了,就找来这些,应该是严晓娉的遗书。
只有五张,都只有指甲盖大小,根本就看不出内容:没有,的生命,雨点,不爱你,唯一。
阿Bei不明白,真不明白。她把骨灰盒打开,把那零星的碎纸削埋入骨灰里。再缓缓合上盖子,低头吻下,她只是在亲吻一个骨灰盒,却是用情至深,俨然是捧起了严晓娉的脸,看严晓娉笑着,凝视,拥吻…忘却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
☆、随风而去的遗书
《随风而去的遗书》
提笔的时候一直在想,这封信我是该写给你还是该写给小雨点。如果说小雨点是我的生命,那你就是我的世界。
再想想,我就不该写。写了,那或是小雨点对身世的困扰,或是你和康桥对婚姻的困扰。就像是当年离开中国,无声无息的离开,一切随风而逝,或许更好。
想想不该写,可还是写了。只当是自己写给自己的,假装你能看见,假装你看见的时候也哭得稀里哗啦。
阿Bei,我好想你。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没有一天不想你。跟江山约会的时候想你,跟前辈暧昧的时候想你,嫁给了张源,我还是想你。即便是这些年,我不能见你,不能联系你,我却越来越想你,很想很想。只要是梦里有你,这一整天都是快乐的。
你一定会怨我的不辞而别。
当Alisa恭喜我:我获得减刑,可以提前出狱的时候。我一下子懵了。半生飘零,竟是这所监狱给了我家一般的安全感。说起来很讽刺,但就是在这里,我没有烦恼,没有顾虑,按部就班地生活,无所顾忌地想你,很安心。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年,与其在疾病、贫苦和寂寞中继续漂泊,倒不如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