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半路被我养父劫去,做了他第二十七个老婆。起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后来被养父狠饿了几顿,又带去见过汉人女奴的下场,人就老实了。”
“只常常在放羊的时候,望着南边儿发呆。或是偷教我读诗、说汉话,来怀念她从前江南小姐的生活。”
穆洛坐在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枯草。
“不过,这女人十多年前就死了。中原娇养的兰芝本不该种在荒野,大漠风沙将她娇嫩的肺吹成了筛子。她宁死时,抓着我的手,恳求我将她骨灰送回故乡。”
“你去了么?”裴戎问。
穆洛摇了摇头:“我只将她带到玉门关外,剩下的路,拜托卫宁庄的朋友们护送她回去。”
裴戎安慰地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穆洛甩了甩脑袋:“欸,说这些往事做什么。”
他指着殷红的夕阳和干涸的河道。
“这里,有长河落日。”
再指远方无穷无尽的黄沙。
“还有大漠黄沙。”
回头,一双笑眼看向裴戎,面露得色:“待会儿我们升起篝火,再添孤烟。”
“便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俱在。我这首李白的诗,选得应景吧?”
裴戎淡淡“嗯”了一声。
“唯有一点不好。”
穆洛问:“哪一点?”
裴戎弯了弯眼睛:“此诗乃是王维所著。”
穆洛也不尴尬,拍去手中草屑,爽朗一笑。
“那我再来一首。”
再度运气,冲山崖外呼喊。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崖间有雄浑回声漫漫回荡。
沙如雪……月似钩……踏清秋……清秋……清秋……
裴戎嘲道:“这首是李贺的。”
穆洛不服输,再度喊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首总是李白的吧?”
总算念对了,但裴戎关注的地方不在这里,奇怪道:“你为什么要用喊的?”
“站在高处,就是要用喊的。”穆洛一脸理所当然。
“有人告诉我——若站在地上,你的目光只能看到三里之地。若立于山顶,就能看到大地的尽头。若再攀上云霄,天下将被你纵览无余。”
“此刻,我们站在巍巍高崖之上,能看到千里荒原与万里雪沙。天际孤寥,无活人踪迹,叫人得以放肆一场。”
“无论大笑与大哭,不会有人听见,也无人嘲你癫狂。”
“正好抓住这机会,将心事与郁气纵声喊出。待你出了沙漠,回到俗世,可又要自囚樊笼。”
“你也去喊几句?”
穆洛凝望裴戎,暮霭渐沉,霞光倒映在他的眼里,染上一层紫色,温柔得令人心醉。
“不用担心,我保证守口如瓶。”
裴戎微一怔,摇了摇头。
“去吧去吧。”却被穆洛揽住肩膀,推到崖边。
裴戎有些无措,不知该喊点儿什么。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若是发点宏愿誓言,觉得太傻。若是如穆洛一般念诗,又觉索然。
面对这亘古旷野,每一条沟壑是他的脉络,每一座山丘是他的肝胆。大漠沉默,孤鹰长啸,铺千里沙如雪,纵万里快哉风。
苍茫朗阔的天地,最易激起心中的豪情,让人觉得这方天地只属于自己,令郁塞的心胸畅然开怀。
所以塞外总会吸引怀揣一颗浪漫心脏的人们流浪,传下唱诵千古的诗章。
无言许久,一股炙热的情绪涌至喉头,灼烧着那里,冲破枷锁与桎梏,聚成一声响彻天地的咆哮。
将所有悲伤、痛苦、心酸、喜悦与对前路的迷茫全都宣泄殆尽。
然后他放声大笑,干燥眼眶笑出湿意。
这一刻,他觉得苍天待他不薄,重新点燃对生命的热情与希望。
穆洛默默守在他的身边,替他分担这份情绪的重量。
口中哼着听不懂的胡曲,唇边含着浅笑,接住一片从远方飘来的飞叶。推荐本书
这时,前方冒出一道烟柱,依依而上,冲入云霄,被霞光染成璀璨的金色。
穆洛一拍大腿,无不遗憾地说道:“裴兄弟,看来我们点不成这孤烟了。”
裴戎收了笑声,嗓音微微沙哑。
“我们的运气不错,收拾收拾东西,过去看看。”
他们确实走运,有烟的地方,证明有人。
有人的地方,就很可能有车,有马,有清水,有烤肉,有美酒,还有一群漂亮热情的美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