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无声,几挽缰绳套于车辕,身躯前倾,左肘撑膝,目光掠过涛涛水面。
在高大男人的指挥下,老人与病残先行上筏,而后女人们爬上了去,将孩童抱在怀里。男人们则脱下外衫,丢在筏上,裸着上身,踏入水里。一手掌着筏子,一手划拨河水,带着筏子顺江游下。
眼前舟筏顺利下河,忽然河中一声巨响,一道巨大黑影破水而出,宛如蛰伏已久的猛兽,正待将自投罗网的猎物吞噬入腹。
突然变故令这群身心俱疲的逃难者又惊又恐。
那是一张漆黑巨网,铁钩密布,水落如瀑,宛如一尾蛟龙横亘,将河流拦断。
上一刻,得见生路,满腹喜悦。下一息,巨网拦江,又逢绝境。那种得到希望又被剥夺的滋味难以言喻,摩尼众人目露绝望,只觉自己像是被困住的麋鹿,无论如何拼命,最终还是难逃猎人罗网。
高大男人这几日亦是饱经折磨,见生路被锁,一时心神失守,身躯晃了晃,回头看向裴戎,只能寄希望与这位“慈航高手”。
“恩、恩公,这可如何是好?”
裴戎没有作答,离了马车,宛如鹘鹰一般,跃上舟筏。左膝微屈,将曾坐过他马车的两名孩童携在手中。手指捻住女童的下颌微抬,那女童受到惊讶,一面用力掰着裴戎手指,一面皱起小脸似要大哭。
“先请答我一问。”裴戎松了手指,安抚地摸了摸女童的软发,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抖出几颗榛子糖,分给那两孩子。而后抬头看向高大男人,狭眸如刀,“明尊圣火的线索,可被你们藏在这两个孩子身上?”
高大男人浑身一震,这个问题比被锁了生路更令他惊怖。回神过后想要否认,但见裴戎炯炯目光,便知惊骇之下已是露了马脚,再想欺瞒也是徒然。
他先是凝望拦江之网,而后转身看向裴戎,苦笑道:“本以为,苍天怜我一教老小,因而得贵人相助,未想只是苦海设下的一个套圈。”
“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一教高手皆被杀之一空。苦海却能舍得下力气为我等做出如此阵仗,行事果然威武大气!”
他冷嘲热讽,极尽挖苦,见裴戎毫无反应,只得苦涩一笑,颓然坐倒在河滩之上。
“你是如何瞧出,圣火的秘密在此二子身上?”
“观察而已。”裴戎指了指自己一双眼睛,“獾遇见危险,会回巢带走幼崽。人也是一般,面临险境,会率先保护最为珍视之物,从而暴露真情。”
目光落在浑身是血的老人身上。
“他能熬过苦海刑主手段不曾开口,可见其对那圣火三百年涅槃的传说的深信,与对摩尼教能借圣火之威重回大漠的期许。他为明尊圣火付出一生时光,在这逃生的关口,自然不会放心让秘密离开他身侧。”
“我本以为是被他藏起的某种物件或图纸,想看看他在危机关口,会不会将秘密拿出交给旁人。”
“熟料,他未有拿出什么的举动,而是无比仔细地看顾同在一车的两名孩童。”
“丰裕大人宅心仁厚,照顾孩童,乃是无可厚非。”高大男人倔强道,“你这证据算不得有力。”
“不错,也许只是他生性慈爱,宁愿用自己一条性命保护幼童。”裴戎道平静道,“然而,让我确信那两个孩子便是圣火之秘的关键,乃是此人。”
刀鞘一划,拨向昏迷不醒的老人孙儿。
高大男人目光一沉,咬牙切齿:“这混账东西出卖了我们?”
熟料,却见裴戎摇头:“你误解他了。”
“一路走来,他一举一动皆在我眼里,怯弱无能,贪生怕死,在遭遇危险的时候甚至抓起孩子做护身之盾。”
高大男人冷笑。
裴戎接着道:“但在生死关口,他本有机会逃走,但最终选择留下,而将这对孩子抛给你们。”
“是他忽然大彻大悟,变得舍身忘死?还是说,他明白,若是他将一双幼童丢下,纵使没有死在苦海手里,也会被自家族人重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