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出书版)BY 小花花【完结】(4)

2019-02-18  作者|标签:

  文灏刚一踏进前院,便看见早早听到家仆通报的母亲已经被二嫂扶着,摇晃着走出来。

  那一刹那,看着两鬓如霜,身形佝凄的母亲,文灏顿时泪盈于睫,什么国仇家恨,山河破碎也都变得不再重要,他满心满眼想的看的,只剩下面前这个生他养他的小脚妇人。

  走上前去,自然而然地跪下,“妈妈……”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陆老太太伸出冻梨色的干枯双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像是不敢相信儿子真的已回到自己身边。良久良久,她确认无误后,才长舒口气,喃喃道:“回来了,回来了……”这时二嫂在一旁柔声劝道:“妈妈,么弟一路风尘,一定己经累得很,我们先等他进去换身衣服,洗个脸再慢慢说好不好?”文灏这才注意到,二嫂穿着月白色的棉袄和白色的旗袍,鬓角别一朵白色的绢花,脂粉未施,素面朝天。

  她还在为二哥服丧呢。

  一年前的淞沪会战战场上,陆家老二文浚在杭州湾抗击登陆曰军时,被一颗流弹击中头部,当场牺牲。

  当时他们的孩子才只得两岁大。

  而老大文济,更是早在六年前的热河保卫战中,就已经殉国。

  算上讨袁和北伐时战死沙场的二叔和三叔,陆家堪称满门忠烈。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文灏在手臂中弹养伤期间,师部向他下达了强制退役的命令。

  他当然是不愿意的,可是到了最后,师长的话已经说得很难听:你连枪都抬不动,还有什么资格谈救国?

  不得已,他终于回到了离开三载的家。看着生活在悲伤与牵挂中的亲人,文灏明白,自己的选择虽然是无奈的选择,但也是正确的选择。

  当不成军人的他,至少,应该担起照顾家人的责任了。

  四川有句俗话,叫做“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意即农历节气大寒前后,乃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

  这时节,草木泰丰都己凋零,唯有傲雪迎霜的梅花,却开得正艳。

  文灏坐在书房,望着窗外迎风绽放的腊梅,却突然发出一声代表无聊的叹息。

  他已经回到重庆两个月,每天上午跟着舅舅学习察看帐本,以便能够尽早接管陆家药材商号,下午则承欢母亲膝下,让她老人家不再过忧心忡仲的曰子。

  他对这样的生活并无怨言,但是,的确会感到有些无聊。

  每天收听到的电台消息,都让人乐观不起来。战局被动,战事吃紧,实在令人蒿目时艰,五内如焚。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提起毛笔,摊开宣纸,写下一首陆放翁的绝句:忆昨从戎出渭滨,秋风金鼓震成秦。鸢肩竟欠封侯相,三尺檠边老此身。

  刚刚写完,墨迹未干,忽然从他身后伸出只手,一把抽走那张纸。

  文灏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当他看清楚来人的面孔,立即转惊为喜,大叫道:“李云彤,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来人正是他中学时最好的朋友,李云彤。

  李家是西南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他们的“天顺祥”商号遍布全国和东南亚,李云彤的祖父李耀庭在清末便已是西南商会的会长,他叔父李正阳曾为肇和军舰起义捐赠白银五万两,连孙大总统都亲书二局胆远瞩”的匾额赠予李家,其地位之显赫可想而知。

  “陆少校,你还在气铁马冰河人梦来”啊?”李云彤看了看纸上的诗,连连摇头咋舌。

  文灏情不自禁地向他诉苦:“昨天夜里我真的梦到自己还在保卫陇海铁路的战场上,一大队鬼子冲过来,我用机枪扫射,一下倒了一片,真是好痛快。醒来才发现是梦,徒增恫怅。”“呵呵,这样的意境,非陆游诗能表,而是稼轩公所谓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文灏扼腕不已,“为什么竟然只是梦!”真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睁开眼睛,才知道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两个月你都窝在家里,不曾出去过?”“没有心情。”“越是郁闷的时候越要放松自己啊。走,我们出去玩。”文灏苦笑,“纵观重庆城,七里三分地,有哪一条巷哪一条街是我不熟悉的?没有什么走马观花的必要吧。”李云彤闻言,呵呵笑着执起他的手,“你落伍了!现在的都邮街广场和夫子池那一带,好耍得很!”他硬是把文灏拉出了门,坐上他的那辆别克车,一直来到从前的巴县衙门附近。

  此处是长江与嘉陵江两江汇聚冲击而成的半岛,亦是重庆市最繁华热闹的地区,自从重庆变为陪都以来,这里的道路都改了名,变成民生,民权,民族等颇具时代气息和纪念意义的名字。昔曰默默无闻乏人问津的内陆码头,如今骤然处处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青年路上的柴家巷口处新建了一家名叫“国泰”的大戏院,李云彤把文灏带到这里的时候,剧院楼下的红水牌上写着,傍晚七点有厉家班的新戏,《穆桂英挂帅》。

  文灏一看,叫了起来:“我听说过这戏!是梅老板排的,可惜听说他只唱过一回就辗转去了香港,不再演出。”“对啊,厉家班特意从承华社抄到戏谱,排练了好久,今天才第一次公演,要不是我预定了包厢,你我就没有这种眼福了。”李云彤得意兮兮地邀功。

  “今天看不到,明天看也是一样的。”李云彤冷笑一声,“明天?你晓不晓得重庆一年也只有冬天的三个月才可以看到电影话剧和大戏?各种演出早就排满了,还等到明天。”“只有三个月?”文灏吃惊地问。

  “你没听说吗?因为上半年被炸过两次,所以只有到了冬天,大雾弥漫的时候,我们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出来玩,所以戏剧都只能排到年尾的三个月里打拥堂。”“这样子啊……”看来没人能够逃脱残酷的战争带来的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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