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来和两个男人吃烟,他们才说:光头去会那女子了。他们昨日上来,三个人就趴在这里大声chuī口哨,口哨声很高,学着huáng鹂子叫,学着夜猫子叫。这叫声是女子和光头定的约会暗号。果然女子就从山根下的家里出来,一见面哭哭啼啼,说她爹横竖为难,一千二百元看来是不能少的,商定今日从山梁那边掮了木头回来再具体谈谈,今天下来,女子早早就在这里等着。现在他们放哨,一对情人正在山洼洼后边哩。
我觉得十分有趣,也就等着一对情人出来看看结果。这两个男人吃足喝饱了,躺在石头上歇了一气,就不耐烦了,一声声又chuī起口哨,后来就学着láng嗥,如小孩哭一样。果然,那山洼洼后就跑来了光头,一脸的高兴。一个男人就骂道: 你好受活!把我们就搁在这儿冷着?! 光头说: 我也冷呀! 那男人就又骂道: 放你娘的屁,谈恋爱还知道冷? 另一个就问: gān了吧?你小子不枉活一场人了! 光头又摇头又摆手,两个男人不信,光头便指天咒地发誓,说他要真gān了,上山滚坡,过河溺水。一个男人就叫道: 你哄了鬼去!我什么没经过,瞧你头发乱成jī窝,满脸热汗,你是不是还要发誓:谁gān了让谁在糖罐里甜死,在棉花堆上碰死,在头发丝上吊死!?
光头一气之下就趴在河边喝水,叽哽叽哽喝了一通,站起来说: 现在信了吧?!
两个男人便没劲了。光头却从怀里掏出一包红布卷儿,打开说: 女子和我一个心的,和她爹吵了三天了,她爹直骂她是 找汉子找急了! 要当着她在担子上吊肉帘子。她只好依了他,说定一千二分文不少,但她就偷了她爹一百元,又将家里一个铜香炉卖了一百元,又挖药赚了一百元,全jiāo给我啦!
两个男人 啊 的一声就发呆了,眼红起来,几乎又产生了嫉妒,将光头打倒在地上说: 你小子丑人怪样子,倒有这份福分!那女子算是瞎了眼,给了钱,倒没得到热火,把钱撂到烂泥坑了!
光头收拾了布包,在衬衣兜里装了,用别针又别了,说这别针也是那女子一块带来的。 我抱了一下,亲了一口哩。
好啊,你这不正经的狂小子!你怎么就敢大天白日在野地里亲了人家?那女子要是反感起来,以为你是个流氓坯子,那事情不是要chuī了吗?人家亲了你吗?
亲了,没亲在嘴上。你们chuī了口哨,我一惊,她亲在这里。 光头摸着下巴。
后来,三个男人又说闹了一通,就掮起檩木出发了。他们都穿着草鞋,鞋里边塞满了包谷胡子,套着粗布白袜子,三尺长的裹腿紧紧地在膝盖以下扎着人字形。天很冷,却全把棉衣脱了,斜搭在肩上,那檩木扛在右肩,左手便将一根木棒一头放在左肩,一头撬起檩木,小步溜丢地从河面一排列石上跳过。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山梁上一个人旋风似的跑下来,那光头先停下,接着就丢下檩木跑过去。我们都站在这边远远看着。过一会儿,光头跑来了,两个男人问又是怎么啦?光头倒骂了一句: 没甚事的,她在山上看着咱们走,却在那里摘了一个gān木胡梨儿,这瓜女子,我哪儿倒稀罕吃了这个?! 两个男人说: 你才瓜哩!你要不稀罕吃了,让我们吃! 那光头忙将木胡梨儿丢在口里就咬,噎得直伸脖子。
这天下午,我并没有立即到山梁那边去,却拐脚到山根下的那人家去。这是三间房子,两边盖有牛棚,猪圈,狗窝,jī架,房后是一片梢林,密密麻麻长满了栲树,霜叶红得火辣辣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堆着树gān、树枝,上屋门掩着,推开了,烟熏得四堵墙黑乎乎一片,三间房一边是隔了两个小屋,一间是盘了一个大锅台,一间空dàngdàng的,正面安一张八仙大桌,土漆油得能照出人影,后边的一排三丈长的大板柜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瓦盆瓦罐,各贴着 日进百斗 huáng金万两 的红字条。
有人吗? 我开始发问,大声咳嗽了一声。
西边的前小屋里一阵阵悉悉簌簌响,走出个人来,六十岁的光景,腰弓得如马虾,人gān瘦,显得一副特大的鼻子,鼻翼两处都有着烟黑,右手拄着一个拐杖。让我坐下,便把那拐杖的小头擦擦,递过来,我才看清是一杆长烟袋。我突然记得蛋儿窝那老者的话,这莫非就是那个驼背老五吗?我后悔偏就到了他家,这吃喝怕就要为难了。我便故意提出买些饭吃,他果然呐呐了许久。说家里人不在,他手脚不灵活,又说山里人不卫生,饭做得少盐没调和的,但后来,还是进了小屋去,站在炕上,将楼板上吊的柿串儿摘下三个柿子端出。这柿子半gān半软,下坠得如牛蛋,上边烟火熏得发黑,他用手抹抹灰土,说: 这柿子好生甜哩!冬天里,我们一到晚上吃几个,就算一顿饭了呢!
我问: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个女子。
听说面条做得最好?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了?你一定知道她的坏名声了!这丢了先人的女子,坏名声传得这么远啊!咳咳,女大不中留,实在不能留啊!
这驼背竟莫名其妙地骂起女儿来,使我十分尴尬。正不知怎么说,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一个女子,却比老汉高出一半,脸子白白的,眼睛大得要占了脸三分之一的面积,穿一身浅花小袄,腰卡得细细的,胸部那么高……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出脱的女子!
爹,你又嚼我什么舌根了?!我到山上砍柴去了! 那女子说着,就拿眼睛大胆地盯我。我立即认出这女子就是和光头好的那个,刚才没有看清眉脸,但身段儿是一点不会错的。
砍柴?不怕把你魂丢在山上?一天到黑不沾家,我让láng吃了,你也不知道哩!我在匣子里的钱怎么没有了?
我替那女子捏了一把汗。那女子却倒动了火: 你问我吗?我怎么知道?你一辈子把钱看得那么重,钱比你女子还金贵,你问我,是我偷了不成!
老汉不言语了,又嚷道山里老鼠多,是不是老鼠拉走了?又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直气得用长烟袋在门框上叩得笃笃响。那女子开始要给我做饭,出门下台阶的时候,我发现她极快地笑了一声。
饭后我要往山梁那边去,那女子一直送我到了河边。我说: 冬天的山上还有木胡梨吗?
不多见到。 她说,立即就又盯住了我,脸色通红。我忙装出一切不理会,转别了脸儿。
在山梁后的镇上gān完了我的事,转回来,已经是第五天了。我又顺脚往驼背老五家去,但屋里没有见到那女子,老汉卧在一堆柴草中,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好容易问清了,才知老汉后来终于想起那笔钱就是装在匣子里,老鼠是不会叼的,便质问女儿。女儿熬不过,如实说了,老汉将女儿打了一顿,关在柴火房里,又上了锁。
等到第三天,那光头又掮木头走到河边,向这里打口哨,那女子就踢断后窗跑了。老汉追到河边,将那光头臭骂了一顿,说现在就是拿出十万huáng金也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了。女子大哭,他又举木棍就打,那光头的两个同伴男人扑过来,一个夺棍,一个抱腰,让光头和女儿一块逃走了。
这不要脸的女子!跟野汉子跑了!跑了! 老汉气得又在门框上磕打长杆烟袋, 叭 地便断成两截。
我走出门来,哈哈笑了一声,想这老汉也委实可怜,又想这一对情人也可爱得了得。走到河边,老汉却跑出来,伤心地给我说: 你是下川道去的吗?你能不能替我找找我那贱女子,让她回来,她能丢下我,我哪里敢没有她啊!你对她说,他们的事做爹的认了,那二百元钱我不要了,一千元行了,可那小子得招到我家,将来为我摔孝子盆啊!
龙驹寨就是丹凤县城。整个商州在外面世界,知道的人是不多的,但能知道商州的,也便就知道龙驹寨了。丹江从秦岭东坡发源,冒出时是在一丛毛柳树下滴着点儿,流过商县三百里路,也不见成什么气候,只是到了龙驹寨,北边接纳了留仙坪过来的老君河,南边接纳了寺坪过来的大峪河,三水相汇,河面冲开,南山到北山距离七里八里,甚至十里,丹江便有了吼声。经过四方岭,南北二山又相对一收,水位骤然升高,形成有名的阳谷峡,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冲起千堆雪,其风急水吼,使两边石壁四季不生草木。刚一转弯,陡然一个葫芦形的大坝子,东西二十三里之遥,南北十五里长短,龙驹寨就坐落在河的北岸,地势从低向高,缓缓上进,一直到了北边的凤冠山上。凤冠山更是奇特,没脉势蔓延,无山基相续,平坦地崛而矗起,长十里,宽半里,一道山峰,不分主次,锯齿般地裂开,远远望之宛若凤冠。山的东侧,便流出一水,从几十丈高的黑石崖上跌下,形成一道瀑布,潭深不可测,瀑布注下,作嘭嘭巨响,如鸣大鼓,这便是产乌骓马的地方。龙驹寨背靠奇山,足蹬异水,历代被称为宝地。据说早年一州官到了此地,惊呼长叹:此帝王风水也!但是,从远古到如今,这里却没有产生过帝王国君,也没有帝王国君在这里留下什么足迹。一帮yīn阳师解释说:千年jīng光,万年神气,本是应出天之骄子,只是当项羽得了龙潭黑龙,化作乌骓马后,这凤冠山的赤凤刚刚冒出雄冠,便再没有出来,龙飞凤舞的年代从此也就消失了。
正如破落的家族再贫再穷但家风未倒一样,龙驹寨终未发迹,但毕竟仙气奇气犹在。清末以前的几千年里,这里的大码头威名于世。全商州的人大都是旱鸭子,在山上可以飞走如shòu,但在水里,犹如一块石头,立即沉底。只有龙驹寨人,上山可以打猎,下河可以捕鱼。遗憾的是现在,山川活动,日走星移,chūn夏秋冬,寒暑jiāo替,丹江水渐渐小起来,又加上商县沿河两岸,大沟小溪,修筑电站,水库,河水只有了往昔的三分之一,两岸人口增多,向河滩要田,河面也愈来愈窄,从此,龙驹寨再没有往来大船,只是南北岸头拴拉一道铁索,一只渡舟,一个船公,攀扯铁索,舟便直线而去,直线而归,载两岸人走动,但是,龙驹寨人的口气从未减弱,凡是外地来客,第一是要介绍那南城边的平làng宫的。这宫是当年码头水工所建筑,高十五丈,木石结构,雕梁画栋,这是光荣历史的记载和见证,若是客人讥笑 过去的都过去了! 龙驹寨人就丢剥上衣,用指甲在胳膊上,胸膛上抓出几道印来,不是暗红,却显白色,以此显示是在水里泡成的水色,说:有种的,下河去jiāo手?!外地客就畏而却步,拱手求饶了。
正是这块地方,是方圆几百里地政治、经济、文化、jiāo通、贸易的中心点。龙驹寨人的山性、水性比别的地方高qiáng。解放前的战争年代,这里成了红、白拉锯区。游击队司令巩德芳就是龙驹寨西二十里路的巩家湾人,巩司令的得力gān将,游击队团长蔡兴运就是龙驹寨西十三里路的磨丈沟人。那时节,龙驹寨里没有安生日月,常常夜半三更,枪声就响,全城人胆大的蹲在屋顶看热闹,下边的人问: 哪儿出事了? 上边的人说: 北山的。 北山的,就是指巩蔡的人马,因为他们的根据地就是北五六十里外的留仙坪。 打得凶吗? 保安部房着了! 话语未落, 嘎咕儿 一声,一颗流弹飞来,将房上脊shòu打得粉碎,看热闹的就从屋檐掉下,再也不敢出门。也常常在第二天,那平làng宫大门上要么悬挂保安队什么长的头颅,要么是保安队捉缉巩蔡的布告,也常常从商县方向下来大批部队,围住全城,搜查 共匪 ,jī飞而狗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