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把头发剪成了戴安娜王妃的样式。脸上的妆粉很厚,又隔着面纱,看不清她的表情。圣歌响起来,我拉着她的手向圣坛走去,她的手又小又柔软,汗津津的。
“那边站着的,隐隐就是二十七年前的我。只是脸上不是幸福而是冷酷。笑容是装给人看的,或许他达到了目的,但是代价同样巨大。
“‘现在还可以后悔。’我小声对立夏说。
“她没回答,但当星寒掀开她的面纱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泪把妆粉冲出了很长一条道子。
“我在牧师的祝福声中逃了出去。没注意到,充当男傧相的凌策也不见了。”
老人的眼睛一下深邃浑浊起来。像两粒黑黢黢的陨石。即使刚才也像灿烂的流星,在暗夜的旷野上晃荡着,闪耀着,明艳摄人心魄。
“他……到哪里去了?”年轻人紧张起来。
“他跟着路德维希出去了。美丽的妖精在清冷阴暗的街角独自哭泣,瘦削的肩单薄的背急速抽动,没有人会不心疼。但如果动了心,一个完美的杀局就会缓缓展开,直到将你完全吞噬。
“‘你……没事吧?’凌策在距他一米的地方站定。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又吃过一次亏,他不可能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除非,他发现有什么东西真的不对头。
“‘没事。不,不关你的事。是我,我自找的。’
路德维希调整着呼吸,慢慢直起了背。他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连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好像不是怀表。没那么大。‘对不起,我,我失态了。’
“凌策笑了一下,想去拍他的肩,手却停在半空。‘其实,哥们儿……那个家伙,你也对得起他了,六年!’
“路德维希强忍着抹了抹眼角。‘可不可以……算了,凌先生,我走了。’
“凌策却微笑了起来,一把将他揽进怀里,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路德维希的抽泣渐渐停了。他比凌策矮一个头,脸整个地埋在凌策肩上,看不见表情。倒是凌策,他在微笑,却皱着眉头。听着远处教堂传来的钟声,那是他最好朋友的婚礼。”
“您……停一下好,好吗?”年轻人几乎是在哀求。
“天快亮了,时间不多了。”老人断然拒绝。“杀死一只知更鸟的惩罚是什么?深深的爱与叹息。那天下午我又回了办事处,虽然已经退休了,但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我,还是让我进了去。
“他的办公室里只有他自己。换了便装,没了上午的容光焕发,显得有些苍白。见了我只是礼貌地微笑度一下:‘先生,您请坐。’
“‘凌策呢,他到哪里去了?’
“‘刚才打电话来,说他女朋友病了,请一下午假陪他的女朋友。’
“凌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花花公子,女朋友换得比衬衫还勤。不用说我,就连星寒也八成不知道那是哪一个。但愿不是路德维希。
“我同星寒的关系恢复了些,但是更僵,更冷。只因为我需要他的支撑,他利用我留下来的,尚未完全为他接手的情报关系网。可以承认他是个天才,一个天生的野心家,但他太年轻了。一个人如果在应该天真的年纪骄傲,在应该骄傲的年纪有野心,那么他不是一事无成,就会死得很早——他们为了自己的目标,过早地把自己毕生的精力都燃烧殆尽了。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凌策的事情告诉他。或许,我在此时,只需要安静地做一个旁观者。
“但我,应该还有希望。毕竟星寒的命掐在我手里,如果能通过他控制权力,也没什么不可以。”老人自嘲地笑笑。“很可笑吧。那个时候还想着掌权。但是,我毕竟是个从高位上退下来的,曾经的野心家。
“但从那以后,我当年的同僚和下属们,消失了一大片。大部分是主动辞职,想来是感到新人上台混不下去或和我一样被赶回了老家。一小部分,不是离奇地死了,就是消失了。路德维希又开始来我家,若无其事地对我说起他最近执行的死刑任务。
“那些被他清洗掉的人,都是他们那边的。从某些角度看其中一部分对他还有用。莱茵海娜是不会做这种短视的决定的,她不喜欢平等对战,她追求的是绝对的优势和完美的胜利。只有一个可能:是死刑执行官在暗地捣乱。
“有时候我下午会出门去散散步,回来的时候,时常见到他躺在我的沙发上,脊梁的曲线像一条优雅美丽的鱼。我坐在他身边,他就会醒过来。用慵懒的声音为我展开一幅关于欲望与死亡的迷宫。他仍叫我爸爸,但已不会留在我家过夜。
“杜莱彻已经不再影子一样跟着他,大概有什么别的任务。路德维希背对着我,外套扔在一边,衬衫领子开着两个扣子。脖颈的皮肤雪白,下面隐隐跳动着淡青的血管。
“我眼前一阵晕眩,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这时候伸手掐断他的脖子,会是什么后果?
“如果那是星寒,我或许会下手。但是我只是把外套盖在他身上。‘这次又是谁?’
“‘您明天看报纸不就知道了么。 ’他像猫一样蜷缩起身子靠在我身上。‘罗伯特·舒维梅克,您当年的资料情报分析处长。’
“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那家伙自以为是,想提前杀了凌策。他违反了游戏规则,这是应有的死刑。’
“我无语。无意识地拨弄他额前雪银色的乱发。他没有反对,将冰凉的小手放到我的掌心里。‘杜莱彻死了。’
“‘难过么?’
“他摇头。‘他本来就死过一次……而且,就算他是因为我而死的,我也无法再次为一个人难过一次了。’
“‘爸爸,如果我先遇到的是杜莱彻而不是阿历克斯,会怎么样?’
“‘什么也不会改变。’
“‘也许吧。’他坐起来,抱住我的脖子。‘爸,你其实不知道。当时我母亲狂乱之时,推出去的孩子不是我而是海因里希。是我被留了下来才会被祖父……当时我的母亲肯定分不清我俩谁是谁了,而她到底是想选哪个呢?是我,还是海因里希?谁知道哪个会成为国际刑警的法医,而哪个又是第三帝国的死刑执行官?’
“我不能回答。他抓起外套走出门外,像一支在晚风中开得疲倦的白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