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禁不住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双手。他还年轻,几乎是个孩子。双手自然纤细修长,肤色如象牙般柔润皎洁。他将圆珠笔转了半圈,饶有兴味地听老人讲述下去。
“我把氰化物药丸放到他的手心里。他突然一把拧住了我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将我的腕骨拧断。我也是技击的高手了,但也吃不住这一下,结结实实跪在他面前。
“我抬头,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头垂死的野兽的眼睛。
“连滚带爬地逃出去,我才明白。他究竟是个元帅。我和他差的不是实力,是时间。我需要时间的打磨。假如顺利,我会在五十岁时真正登上天之顶端的神座。当然,我成功过。
“同一片土地,得志的英雄称之为天下,失意的豪杰谓之曰江湖。”
年轻人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后来,就如历史学家所言啦。戈林自杀了,但他的尸体仍被抬到绞刑架下接受侮辱。当天进行了四场审判,绞死了十四个人。其中就有梅津美治郎大将。假如我当时不冒充那位李先生,里面还会有我呢。
“幸好那也是我参加的最后一个审判日。第二天,我便回到了英国。但不是伦敦,是温莎堡。乔治六世同时召见我和首相达拉第阁下。
“这次,我才第一次听到‘Interpol’这个词。没想到它跟我的后半生就这么结合起来啦。当然,在和平时期一个高级情报人员无论对敌对己都是个危险。我的同僚和下属只有少数几个留在军情六处,其中有个特别英俊的小伙子还是007的原形呢。其余的不是退休就是到大使馆当武官去了。
“我可是个最大的麻烦。因为我太年轻了,退休是行不通的。而他们又不想把我留在军情六处——当然,在冷战时期我们的女王陛下那个后悔呀,也没有用了。当时刚成立的联合国还不像现在这样,他们的目标就是‘地球政府’,二战刚过,全球军力处于暂时疲乏状态,而那些人就想建个组织把全世界的警察组织起来。
“那就是国际刑警。我想了想,这几乎是最好的去向。于是,一九四七年一月,我作为英方代表被派到了香港。”
列车又停下了。月台上的守望者是个年轻的女人,衣着朴素而美貌,长发如纯金的织锦。一个红头发的高个子年轻人刚待车停稳便跳下踏板,挽着她离开。
老人坐直了身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年轻人啊,总以为有什么事是永恒的,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抛弃的。只有到他们老了才会明白,但那时什么都没有了。”
青年若有所思地微笑了一下。
“下面的故事你可能觉得有点俗气了吧,那对不起,是讲述者的错误。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只是个故事而已。
“我在香港,一住便是八年。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喜欢那个地方。我在那里甚至有几个朋友。可惜他们现在不是死了就是老得不能动了。有一个同时兼朋友,他的夫人还成天张罗着给我介绍女朋友呢。我却一直都是单身,总觉得自己不敢相信一个女人。直到我再次遇到莱茵海娜。
“那是一九五五年初。我刚在中环一带一家小咖啡馆遭遇了一场极为失败的相亲。那个女孩子嫌我太老,又没有白种人血统。将我骂得几乎是逃了出去。郁闷之余我只好回家,想自己走一走,就丛圣克莱德大学——现在叫香港科技大学——校园里穿过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走着走着被一个校监拦下了。当时如果说是路过也就没事了,可偏我又一肚子郁闷,随口撒了个谎说我是在找人。
“那位校监偏又是个认真人,她反复追问我到底找谁。我越解释她越是不信。最后甚至打电话找了个助教出来帮她训我。
“也许是巧合,那个助教居然就是莱茵海娜。她长大了,也比当年更漂亮了。虽然她把金发剪得很短,又打扮得像个男孩子,但她的美丽,是惊人的。”
老人略略低下了头。脸上一直保持的优雅微笑中掺入了一丝温情,使得此时他的脸色才像一个人而不是一具面具。他仿佛一时间年轻了许多,隐隐有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的样子。
但几乎是一瞬间,那种温情便褪去了。年轻人垂着睫毛,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圆珠笔松松地挂在手指间。
“她向校监解释我是来找她的,那老太太终于松了口把我们放了。我们俩都没怎么惊讶会在这里遇到对方,当时香港还是英国的殖民地,欧洲人很多。她说她从伯明翰大学毕业后就来这里做分子生物学助教。
“我一直只是听她说话,半天才挤出一句:‘刚才去相亲,失败了。’
“‘你还没结婚哪?’她倒是挺惊讶。‘其实你挺帅的。’
“老了。我都三十六岁了。
“莱茵海娜只是冲我笑了一下。她的眼睛是那种很浅的水蓝色,同她的名字所代表的莱茵河一样。
“这时我才发现,其实我还不很老。虽然我真正的少年时光埋葬在了野心与战火中,但在看着那双水蓝色眼睛的时候,我请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跳。
“咳,现在想想我当时也是真傻,追女孩子的手段连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也不如。甚至有时候我的秘书推门进来。我都会条件反射性的把给她的粉红色信纸藏在文件底下去。莱茵海娜她可真是个好姑娘,那年六月,我们就结婚了。”老人抹去车窗上的水雾,他侧脸的上半部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眼神,但声音中浸着不经意的温柔。“你有妻子吗?”
“哦……还没结婚,不过也快了。”青年人的脸上迅速掠过一抹绯红。
“那时我拉着她的手从教堂的木走廊上跑过,她的手又小又柔软,汗津津的。我只想着今后就要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了,今后早饭的面包卷要买两份,夜里也会有人陪我说话了。她如果生病,照顾她的是我。将来我死了,也是她为我痛哭。一切,永远都不会变。
“这种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多,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一生中最温软的时光。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治家有方把我本来一团糟的生活整理地井井有条。就在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她生下了我俩唯一的孩子,是个男孩。除了头发是黑色的,长得同她一模一样。
二
“故事到这儿,开始走上坡路啦。真正的主角出现了。不错,就是这个孩子。他从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孱弱得像只小猫。医生说他活不过十个小时,但是他还是挣扎着活下来了。假如我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你立刻会知道他是谁,他叫张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