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74)

2019-02-18  作者|标签:贾平凹



说这话的人家,斜对门就是磨子家的院子,磨子在哐哐地打胡基。他打胡基是要重垒厨房里的灶台。灶台已经十几年了,灶土就是壮土,可以当肥料。抓下来的灶台土堆在院角,他媳妇用榔头往碎着搕打,满院子都是一股子呛味,jī跑出去了,狗跑出去了,磨子就打了个喷嚏,给媳妇喊:不要搕打啦!媳妇的口鼻上捂着一条手帕,说:嫌呛呀!你也捂个手帕。磨子说:把榔头拿过来!你听见了没有?!媳妇把榔头拿过来,磨子却提了石础子把榔头砸断了,隔墙扔到了巷道里去。

水皮提着红漆桶挨家挨户问榔头染呀不染,正经过磨子家院墙外,也就在麻子黑投过毒的那个窗子往里一看,里边并没有人,院墙里扔出来的榔头差点打着了他,就故意在叫:这是谁家的榔头?

磨子在院子里说:我的!

水皮站在了院门口,说:你这是啥意思?

磨子说:啥意思,我砸我的榔头不能砸呀?他光着膀子,解开裤带,手在裆里抓痒,再说:我还挠毡哩,谁不让挠着想咬蛋啊?!

水皮说不出话来,两片薄嘴唇没了血气,寡白寡白地颤。磨子砰地把院门关了。

水皮把古炉村多少人家有榔头,多少人家的榔头染了红,多少人家的榔头准备染,当然也把磨子家的事给霸槽说了,霸槽却嘿嘿地笑了,说:水皮,要允许他发脾气么!反正他不当队长了,这革命就有效果了。天布家的情况怎样?水皮说:听说病了。霸槽说:他不是蛮壮实么,咋也能病?水皮说:有一情况咱得注意哩,窑场上那伙人没一个来加入的,也没听到谁准备加入呀,我碰上摆子,问他人呀不,他装聋卖哑,故意把人念成日,说日谁呀?我说入榔头队不?他说哦忙得很,要烧夏里的最后一窑哩。霸槽说:还烧窑哩?烧出的瓷货让走资派贪污呀?明日咱到窑上去。

但是,第二天,霸槽并没有去窑场,是去了洛镇,带回来了几大箱毛主席语录书,下午就在山门下召开了一次大会。会前水皮问要不要挨家挨户喊人参加,霸槽说不用,只要在村里散布着要开会就是。会开了,参加的人几乎超过了全村的多半数,霸槽对水皮说:怎么样,我就试一试我的威信!会上并没有具体内容,只是领着大家呼喊口号,一会是打倒刘少奇邓小平,一会是打倒张麻子曹跛子。张麻子就是张德章,而曹跛子是县委书记曹一伟,从来没来过古炉村。霸槽说曹一伟是个跛子,要打倒曹跛子,大家就喊打倒曹跛子。但是,以前开会只是喊着打倒刘少奇邓小平,刘少奇邓小平在北京离得太远了,喊口号就顺嘴喊,喊过了像刮过的风,而现在从北京到省上到县上到镇上的领导都要打倒,古炉村人就吓了一跳。全要打倒呀,全都是走资派呀?!可这是霸槽带头喊的,霸槽是榔头队的头儿,榔头队又是县联指的,有来头的霸槽应该是革命的正确的,大家也就跟着喊打倒打倒。还要打倒到谁呢,下来会不会轮到支书,轮到队长,轮到生产队的会计出纳小组长呢?大家都看着霸槽,霸槽似乎是法令,是政策。当大家都这么看着霸槽,霸槽却没有说话,脸定得平平的。啊霸槽在拿谱了?支书就是这样拿过谱,要掏出烟锅装烟,要咳嗽,要环视会场,要突然提高着声调说话。霸槽完全和支书不一样么,他还是没说话,脸定得平平的,给大家发放起毛主席语录书和毛主席像章了。

从人群的前排起,大家挨个过来接受霸槽的发放,第一个人走过来,水皮说:毛主席的红宝书和像章是要请的,先鞠躬,双手去接,接了再鞠躬。后边的人也都学样先鞠躬,双手接了,再鞠躬退开。狗尿苔和牛铃是站在会场后边的,所以迟迟没有轮到,担心着毛主席的语录书和像章少了,发不到手,就往前插队,却被水皮拨到了一边。

水皮说:你两个也请呀,又不识字!

狗尿苔说:他们有几个识字的,他们都请了。

霸槽说:来吧来吧,给你们一人一份。

狗尿苔接过了毛主席语录书和像章,像章立即别在了胸前,把毛主席语录书贴在了脸上,脸像贴着了玻璃片子。他说:霸槽哥!

霸槽说:想说啥呀?

狗尿苔说:你像毛主席!

霸槽说:你这胡说!

狗尿苔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对了,就更正:我是说你脸红彤彤的,像毛主席的脸。

霸槽说:是不是?扭头想照照,没有镜子,也没有水,他说:你不识字,红宝书拿回去要敬哩。

狗尿苔说:当然要敬的!

领过了毛主席语录书的人都把书双手端着往回走,狗尿苔却把书放在了头顶,他的步子迈得小,身子直直地不敢跑。秃子金是早早领了毛主席语录书的,站在了他家猪圈前看着猪吃食,瞧着狗尿苔,突然说:谁把这馍放在碌碡上了?!狗尿苔立即立定,拿眼睛左右看,并没有见到馍,才知道秃子金逗他哩。他说:有馍你吃吧。秃子金说:我试着你碎髁,你要把红宝书掉下来,那就是你故意的!狗尿苔庆幸自己没上当,迈着小步,身子越发直了。

回到家,把毛主席语录书放在中堂柜盖上祖宗牌位前,婆把祖宗牌挪到一边,拿了三页砖,把毛主席语录书放在了砖上,就四处寻香炉,才想起给满盆设灵堂时拿去用了。狗尿苔就去杏开家去取香炉。

杏开家的柜台上敬的不仅有毛主席语录书,竟然还有一尊石膏做的毛主席半身像。

狗尿苔拿了香炉,还要了杏开家几支香,回来的路却想不通:杏开并没有去会上呀,她怎么就有毛主席语录书,而且还有那么大的毛主席石膏像?

磨子家没有毛主席语录书,天布和灶火家里没有毛主席的语录书,在窑场忙着烧窑的人员没有毛主席语录书。

一场妖风,把晾在土场上的gān坯磊子刮倒了一角,幸亏没有下雨,守灯和摆子就抓紧砸碎着釉石,成浆后隔筛倒在釉缸里陈腐作了白釉,又把未风化的huáng土也注水拌搅过筛了在另一个缸里陈腐作了黑釉。已经是三天了,又是晴日头,冬生把釉盆放在坯磊上,将坯一件件底儿到釉盆蘸。冬生做这项工作时非常熟练,甚至油滑、辍、涮、澎、提一系列动作故意夸张。立柱不会这些活儿,但他也看不惯冬生的张狂,就拿了烟袋包到棚门口看守灯gān活。守灯在上白瓷,先施一层化妆土,极快地在化妆土上画了纹样,趁湿再上透明釉,他戴着一顶草帽,脸仍是被晒得黑红黑红,而胳膊上褪着皮。立柱说:守灯,你人不入榔头队?守灯说:想人哩谁又让我入哩?立柱说:噢,你成分高,我糊涂了。却又说:总是说阶级敌人搞破坏哩,我没见过你有什么破坏么。守灯说:那你是不知道,你要不在,我就把这土坯踢倒了。那场妖风为啥刮得那么大,那是我让刮的。立柱就嘿嘿笑,说:都发了小红书了,又不认字,最该发的应该是你。守灯没言传,汗从额头上往下流,流到眼里,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手又拿着坯,就说:你过来,你过来。立柱过来了,他伸着脸在立柱的肩头上蹭了蹭,把眼睛蹭得睁开了。他说:gān活gān活。立柱却说:磨子不当队长了,支书也不管事了,你说这……守灯去取端坯板子,准备把歇坯房里的半成品运去装窑。

窑场原本有七八孔窑的,但都破烂得不再使用,只有这孔马蹄式窑炉。摆子已经在那里装窑。守灯把碗坯搬到窑炉门口了,套在匣钵内,再递给窑炉中的摆子,摆子在窑chuáng最后底部定好中位,留出十五公分的中巷,架好老线,向两端沿背墙依次排钵,以此退到窑chuáng火台边。又由中巷向窑炉门口,每一层正中栽好一根药季子。直装到窑拱圈高,两厢渐成圆形而递落下来。摆子就给守灯说:泥和好了没?守灯也就朝场子东头一看,善人却不见了。

善人先是搬运了半天的碗盆缸瓮的坯子,搬运完了,摆子又安排着他去场边和泥。立柱和守灯没说上话,肚子憋憋的,就过来又要和善人说村里事,看到善人把那一堆泥和过来和过去,嘴里还叽叽咕咕不停,就说:到这儿歇歇,狗日的守灯都偷懒哩,你还这老实!封火台的泥么,用得着和得恁细法?善人也就停了和泥,两人蹴到晾坯的窑dòng里凉着。善人说:做啥就得把啥做好么。立柱说:泥里该不会有你的道吧?善人说:咋能没道?道不是一下子得的,是一点一点醒过来的。我刚才和泥时自问自答,自问:我为什么做活的?自答:为过日子。再问:为什么过日子?再答:为养活人。又问:养活人为什么?又答:为行道。我仔细一想,道全没行,人却当错了。道是天道,人人都有,并没有离开人,人也有本,常心思自己的本,便能得着。这就像一颗豆子,有了秧,必须向上度浆,把豆粒度成才算。立柱说:唉,就不敢问你个话头,一问你就说你那一套了。善人说:得道就是往外传么,要是传不出去,担天下的大罪哩。立柱说:哎,我问你,知不知道榔头队的事?善人说:咋能不知道!立柱说:那你咋看这事呀?善人说:志、意、心、身嘛。立柱说:这我不懂。善人说:人常说奈何桥上三条路,一条是金,一条是银,一条就是huáng泉路。用志做人就是金,用意做人就是银,以身心用事,就是走上了huáng泉路。志界人就像chūn天,专讲生发,意界人就像夏天,专讲包容涵养,使万物滋生繁茂,心界人就像秋天,只讲自私,多自结果不顾别人,所以弄得七零八落,身界人就像冬天,只讲破坏,横取豪夺。我常说的,志、意两界是建设世界的,心身两界是破坏世界的。种子有大成,种在地里也能出,长得也很旺,可是一到秋里,便成了莠籽,莠籽到了收成的时候先落地,来年必定荒地。世人使心的便是不成的种籽。立柱说:善人,照你这话,现在人都是莠籽啦?联指都是莠籽?霸槽是莠籽?善人说:是不是莠籽,就看是用志、意、心、身哪个字成的道。立柱说:你说他霸槽不能成事?善人说:他现在不是在成事吗?立柱说:那榔头队就得加入?善人说:那是你的事。立柱说:十年前我就看出那狗日的不是平地卧的,那一年天布他大和牛铃他大为盖房的风水闹得拿镢动锨的,要出人命呀,别人都去劝,霸槽在拾粪,他不去劝,突然把粪筐往地上一丢,说了句:我非当个特别人不可!那时大家都瞅着他,也不知他说哪里话。现在想起来,他狗日的是瞧不起村里人么。你知道不,他和杏开相好,杏开为了他连她大都气病了,他以前恨不得把杏开当神敬着,可公路上一串联开了,他就连杏开也不管了,我亲眼看见杏开求他去给她大低头回话,他却说:今后我不能再为你们过家了!瞧现在,他果然闹起事,风头压过了磨子,也压过了支书,狗日的有志气啊!善人说:是志气还是心气?立柱说:心气?善人还要说话,守灯就喊善人泥和好了没有?

善人忙从晾坯窑dòng里出来说和好了,三下两下把泥铲进拉车里推了过去。摆子说:你没见急着用泥呢,三声两声喊不应,倒去歇凉了!善人说:立柱给我说说话。摆子说:说啥哩,有啥说的?!就用泥糊挡了火台口每柱间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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