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8)

2019-02-18  作者|标签:贾平凹



狗尿苔家的猪圈砌在院子东南角,喂了一头大猪还有一头小猪,大猪时常把头搁在圈墙头张望,趁人不注意就跳出来。它看见狗尿苔坐在捶布石上发呆,就又跳出来了,蹑手蹑脚还去拱萝卜窖。全部的萝卜埋在那个窖坑里,上边还堆了土,鬼晓得猪怎么就知道了,他嗨了一声,猪回头看他,他就招招手,猪懒懒地过来,站在他身边。他说:馋啦?猪说:嗯。他打了一下猪的huáng瓜嘴,猪笑了一下,笑得很憨,狗尿苔就拿手在它肚子下一揣,它竟然趴下去,四蹄乍起,舒服得哼哼哈哈。

婆说:你吃柿子呀不?狗尿苔说:谁拿来的柿子?婆说:叫你吃你就听着了,叫你去拾柿叶就听不见?狗尿苔说:猪拱萝卜哩,我得管么。把猪赶进了圈,却尖锥锥地叫:婆,啊婆,láng把小猪叼啦!婆说:说大话,láng啥时进的村?狗尿苔说:那咋不见了小猪?婆说:我把它抱给铁栓家啦。夏天铁栓给咱买过梿枷和两个尿桶,说好把咱家的猪娃给人家,他嫌猪娃小,我应称喂过秋了给人家。早晨见了铁栓他说起了这事,我就把猪抱过去了。狗尿苔说:咱养那么大了给他,咱划不来。婆说:啥划来划不来的,人家肯给咱垫钱就该领人家的好哩。狗尿苔说:它走了不习惯呀。婆说:大猪是不习惯,刚才还咬圈门哩。狗尿苔说:是我不习惯!

这小猪最早是托半香从她下河湾的姨家买来的,买来后就半截尾巴。后来面鱼儿老婆给婆说,半香坑了人了,这猪娃生下来尾巴梢是扁的,尾巴梢扁的猪都是láng的菜,迟早遭láng叼的,所以早早把尾巴剁了一截。面鱼儿老婆让婆把猪退还给半香,婆没同意,说既然买来了咋退呀,再说扁尾巴剁了一截,láng也就认不得了。小猪在家里养着,因为是个半截尾巴,狗尿苔格外待它好,大猪占槽的时候,他就把大猪赶走,小猪也像狗一样,他迟早一进院,小猪一听见脚步声就从圈里跳出来,用嘴拱他的脚,尾巴根一耸一耸地动。而每每看见它耸尾巴,狗尿苔心里就难受,却要哄着它说:啊多好看的尾巴,细梢子尾巴!现在,小猪突然不在了,狗尿苔真的不习惯。他抬脚往外走,说我拾柿叶去,并没有去拾柿叶,直脚却到了铁栓家的院口。

铁栓家的院门锁着,隔着匣钵垒成的院墙,他从匣钵间隙往院里看,小猪是拴在上房的槛上,四蹄趴卧,闭眼不睁。狗尿苔咳嗽了一下,小猪立即站了起来,头四下里拧着瞅。狗尿苔说:我在这儿!小猪看见了,要跑过来,绳子却拉住了它,它突然哼哼哼地冲着狗尿苔吼。狗尿苔知道,小猪在给他发脾气了,而且在骂他:为啥把我送人?咹?咹?!狗尿苔能说婆的不是吗,他不能说,他在安慰小猪:来了你就要乖哩,人家是贫农,光景也好,知道吗,长在他们家有福!小猪不再吼了,哼哼叽叽起来,眼睛里却往外流泪。狗尿苔却不忍心了,他说:反正都在一个村里,我会常来看你的。

隔壁护院的老婆出来倒药渣子,瞧见狗尿苔趴在铁栓家的院墙上,就说:你gān啥哩,人家没在家,谋算着进去偷东西呀?

狗尿苔说:我啥时偷过人?

护院的老婆说:你是不偷人,可你和牛铃一起了,牛铃就手脚不gān净哩。

狗尿苔这才不烦护院的老婆了,说:护院伯病好了吧?

护院老婆说:狗尿苔嘴乖!吃药不济事么,请了善人来说说病。

狗尿苔说:啊,请了善人!

就进了院,果然上房门开着,护院坐在一个蒲团上,善人也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他们正说着话。狗尿苔不敢惊动,悄没声地坐在上房台阶上听。

善人本来不应该是古炉村人,先是在洛镇的广仁寺里当和尚,社教中qiáng制着僧人们还俗,公社就把他分配落户到了古炉村,住在窑神庙里。他不供佛诵经了,却能行医。他行医一是能接骨,平日没事了就坐在那里把一个瓷瓶敲碎,搅拌在谷糠里装到一个布袋去,然后双手伸在布袋里再把瓷瓶复原。二是给人说病。病能用嘴说好,先是狗尿苔觉得奇怪,连村里大多数人也都不信,但后来听说善人真的就说好了许多病。护院在村里算是家境好的,他家的院墙不是废匣钵砌的,清一色的砖,连灶房上的烟囱也不是裂了缝的陶瓷,是青砖。护院在村里就很高傲,和邻居们关系紧张,甚至连家人也处不和,一大家人各自为政,是个苦恼家。他肚里长了一病块,在下河湾医疗站扎针没好,到洛镇卫生院吃中药西药还是没有效,日见沉重,一天吃不进了半碗饭。

狗尿苔听到善人在说:你的性子是木克土,天天看别人不对,又不肯说,暗气暗憋,日久成病么。你要想病好,就得变化气质。要不化性,恐怕性命难保!你要练习着见人先笑后说话,找人的好处,心里才能痛快,病才能好。护院就说:你到古炉村不长日子,平日咱又不接触,你咋就知道我的习性?善人说:要么我咋能敢给人说病?护院说:我这人没上过学,比不得霸槽和水皮,连守灯也不如,可我却瞧不起他们的本事,甚至支书和队长处理些事,我也不是全都服气,我平素是爱找人的毛病。善人说:我常研究,怨人是苦海,越怨人心里越难过,以致不是生病就是招祸,不是苦海是什么?管人是地狱,管一分别人恨一分,管十分别人恨十分,不是地狱是什么?君子无德怨自修,小人有过怨他人,嘴里不怨心里怨,越怨心里越难过。怨气有毒,存在心里,等于自己服毒药。好人不怨人,怨人是恶人;贤人不生气,生气是愚人;富人不占便宜,占便宜是贫人;贵人不耍脾气,耍脾气是贱人。若是把人比做一棵白菜,生气是受了风灾,抱屈就是生蛆了,耍脾气就是被雹子打了。护院,护院,你听得进吗?护院说:我听得进。但狗尿苔听不进,台阶的石头缝里一只蚂蚁爬出来,摇了摇头上的须,好像在说话,可没有声音,狗尿苔就听不来,却见几十只蚂蚁列队爬出来,都一样的步伐,像是在操练。护院的老婆就坐过来了,手里握着两颗jī蛋,说:你不给善人煮荷包蛋,白听呀?!狗尿苔说:善人说的是啥?护院的老婆说:他说伦常道。狗尿苔更听不明白什么是伦常道,听到的是有人在吵闹。狗尿苔一听到吵闹,耳朵就动起来,说:像是队长和霸槽吵哩?护院的老婆说:霸槽和杏开耍好哩,他能和满盆吵?是土根声,土根吵哩。狗尿苔又听了听,还是听出是霸槽和队长在吵,便站起来往院外走,身后的善人还在说:你要能认不是,找好处,好好往回归。狗尿苔已经走到巷中,看见一只狗急急跑着,突然停在一棵树下。狗尿苔说:在哪儿吵的?狗却乍起后腿撒了一泡尿。

狗尿苔转了三条巷子,原来霸槽就在土根家门前的场子上,那里站了好多人,奇怪的并没有队长,土根在和马勺田芽嘁嘁啾啾,一边说一边看着霸槽。霸槽呢,啊霸槽他明明看见了狗尿苔,他并没有招呼,却把刚刚路过的水皮叫住。

霸槽说:水皮,看啥书哩?

水皮手里拿着一本书,亮了一下书皮。

霸槽说:还是那课本?

水皮说:书要不断地念么。

霸槽说:哪儿不会,你问我。

水皮说:我考你,第三十七页有鲁迅,被称为三家,哪些家?

霸槽说:思想家,文学家,还有什么家?

霸槽和水皮一说起书上的事,旁观者就都不说话,但狗尿苔不可理解的是霸槽刚刚吵过架,惹得来了这么多人看热闹,他竟然又没事似的。而且,书上是个什么人呀,连霸槽都回答不了!就凑近去,一看,书上是个老汉照片。水皮说:狗看星星一片明吧!狗尿苔却说:我知道,是老人家!

水皮和霸槽都噗地笑了,笑得唾沫溅了狗尿苔一脸。

牛铃骑在他家的屋脊上拍手。

他一拍手,山墙边的杨树就摇动,叶子撞着叶子,也都拍手。

古炉村有忌讳,就是门前不栽桑,嫌桑是丧,屋后不栽柳,怕贼来络,山墙外也不能栽杨,杨树叶子响起来啪啦啪啦的,像鬼拍手。牛铃醒家的山墙外的杨树其实不是牛铃家的,天布把杨树栽在他家的猪圈旁,正好又在牛铃家的山墙边。杨树叶子一拍手,牛铃听见了全当没听见,换了一下腿还在屋脊上,却朝天布家的房子唾了一口。

牛铃家的房子在天布家房子的后边,牛铃家的房子高,天布他大在翻修旧房把屋基垫高了一尺,这一年牛铃的娘就害病死了,牛铃的大也把屋脊加高了一尺五寸,脊正中还嵌了一块镜子。就是这块镜子,天布他大说是照妖镜,专门照着他家的,两家从此致了气。支书当然要调整,做出了决定:一、牛铃家必须把那块镜子拆掉。二、天布家不能再看儿再加高屋脊,并灌一壶酒,炒三个菜,两家喝酒和好。这一壶酒天布他大喝了一盅,牛铃他大喝了一盅,其余的全让支书喝了。支书喝得头重脚轻,出门时还绊了一跤,但他说:这就好了,只要我还是支书,我不允许古炉村没个秩序!

这次调解曾得到洛镇公社张书记的表扬,张书记还带领着别的地方的村gān部来古炉村学习经验。在张书记他们来之前,支书让石匠在村南口凿了个石狮子,石狮子很威风,嘴里还含着一个圆球。窑神庙门口有两对旧石狮子,石狮子都是脚下踩着绣球,而这个石狮子却嘴里要含着圆球,什么意思,村里的年轻人都不晓得。面鱼儿说古炉村上辈子好像有这么个说法,说是祖先在这里住下后,南山里有个魔怪总来侵害,有一个神仙就给了族长一颗药丸,说把药丸含在嘴里就变成狮子,狮子能抵挡住魔怪,但药丸不能咽下去,咽下去便永远还原不了人,如果要还原人只把药丸吐出来就是了。那族长就含了药丸,果然变成了狮子,魔怪再不敢进村,却也一直不离开南山,族长就一直不吐药丸,久而久之成了一个石狮子蹲在村南口。面鱼儿说他小时候听他爷爷这么说的,但他却在村南口没有见过那石狮子,是根本就没有过石狮子,还是有石狮子而后来被打碎了或搬走了,他不知道。新的石狮子凿好了就放置在村子南的路上,村人都说这石狮子就是支书,或者说支书就像石狮子一样守护着古炉村。那阵儿水皮在村南口的墙上写标语,是支书让他写的,写的是:有困难找党员,有问题找支部。霸槽也在现场,撂了一句:谁屙下的谁收拾!灶火说:啊霸槽,你是说困难都是党员惹下的,问题都是支部造成的?大家都目瞪口呆,霸槽说:我啥时说这话了?我啥时说这话了?狗尿苔,你听见我说这话了?!狗尿苔不知道该怎么说,婆说:你看你这鼻涕,恶心死人,擤鼻去!狗尿苔就圪蹴下擤鼻,没完没了地擤,把鼻涕抹到旁边的树上去,再没敢过来。

但是,石狮子镇在了路口,只过了半年,天布他大就死了。又过了十天,牛铃他大也死了。他们两家的坟地离得不远,坟地里的柏树上常落一群白嘴鸟和一群红嘴鸟,一到huáng昏就掐着吵,坟上老是鸟粪羽毛。村人就说那是两个人又在yīn间里对上了,可惜没人再去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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