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年朋友
我在年少的时候,喜欢做大,待到老大了,却总觉得自己还小。四年前的一日,与几个同学去chūn游,过河桥,桥面上一个娇嫩的女人抱了孩子,我们说:现在是娃生娃了!那女人回头说:不生娃生老汉呀?!挨了一顿骂。她骂倒无所谓,说我们是老汉使我们惊骇了。也自那回起,我发觉我越来越是丑陋,虽然已经不害怕了天灾,也不害怕了人祸,但害怕镜子。镜子里的我满头的脸,满脸的头。我痛苦地唱:“我的青chūn小鸟一去不回来———”真的不回来了!
基于此,我不大愿意提及我以前的作品。近几年关于我的散文编选过多种版本,我决意自己不再编,也不允别人去编了。但徐庆平反复地说服我,尤其以给青年朋友编一本为由,我难能拗过她啊。还是徐庆平,女同志,在我默允了她的编选后,又提出要写个序的。唉,牛被拉上磨道了,走一圈是走,走两圈也是走,这也正是失去青chūn而没有自信的无奈。
人不年轻,借钱都是难以借到的。
我说这些并无别意,只是过来的人,想让年轻的朋友还年轻的时候好好珍惜。对于时间的认识或许所有的人都有饥饿感,但青chūn期的饥饿是吃了早饭出差赶路,赶到天黑才能吃到晚饭的饥饿,而过了青chūn期的饥饿是吃了上顿不知下顿有什么吃的年馑里的饥饿。
1995年12月25日
——答友人书
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晓起推窗,如见仙人曳裙侍立;月升中天,又似仙人临镜梳发。蓬屋常伴仙人,不以门前未留小车辙印而憾。能明灭萤火,能观风行。三月生绒花,数朵过墙头,好静收过路女儿争捉之笑。
吃酒只备小盅,小盅浅醉,能推开人事、生计、狗咬、索账之恼。能行乐,吟东坡“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以残墙补远山,以水盆盛太阳,敲之熟铜声。能嘿嘿笑,笑到无声时已袒胸睡卧柳下。小儿知趣,待半小时后以唾液蘸其双rǔ,凉透心臆即醒,自不误了上班。
出游踏无名山水,省却门票,不看人亦不被人看。脚往哪儿,路往哪儿,喜瞧峋岩勾心斗角,倾听风前鸟叫声硬。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却更远了,遂吸清新空气,意尽而归。归来自有文章作,不会与他人同,既可再次意游,又可赚几个稿费。补回那一双龙须草鞋钱。
读闲杂书,不必规矩,坐也可,站也可,卧也可。偶向墙根,水蚀斑驳,瞥一点而逮形象,即与书中人、物合,愈看愈肖。或听室外huáng鹂,莺莺恰恰能辨鸟语。
与人jiāo,淡,淡至无味,而观知极味人。可邀来者游华山“朽朽桥头”,敢亡命过之将“××到此一游”书于桥那边崖上者,不可近jiāo。不爱惜自己性命焉能爱人?可暗示一女子寄求爱信,立即复函意欲去偷jī摸狗者不jiāo。接信不复冷若冰霜者亦不jiāo,心没同情岂有真心?门前冷落,恰好,能植竹看风行,能养jú赏瘦,能识雀爪文。七月长夏睡翻身觉,醒来能知“知了”声了之时。
养生不养猫,猫狐媚。不养蛐蛐儿,蛐蛐儿斗殴残忍。可养蜘蛛,清晨见一丝斜挂檐前不必挑,明日便有纵横jiāo错,复明日则网jīng美如妇人发罩。出门望天,天有经纬而自检行为,朝露落雨后出日,银珠满缀,齐放光芒,一个太阳生无数太阳。墙角有旧网亦不必扫,让灰尘蒙落,日久绳粗,如老树盘根,可作立体壁画,读传统,读现代,常读常新。
要日记,就记梦。梦醒夜半,不可睁目,慢慢坐起回忆静伏人睡,梦复续之。梦如前世生活,或行善,或凶杀,或作乐,或受苦,记其迹体验心境以察现实,以我观我而我自知,自知乃于嚣烦尘世则自立。
出门挂锁,锁宜旧,旧锁能避蟊贼破损门;屋中箱柜可在锁孔插上钥匙,贼来能保全箱柜完好。
——答友人的一封信
六月十六日粤菜馆的饭局我就不去了。在座的有那么多领导和大款。我虽也是局级,但文联主席是穷官、闲官,别人不装在眼里,我也不把我瞧得上,哪里敢称做同僚?他们知道我而没见过我,我没有见过人家也不知道人家具体职务,若去了,他们西装革履我一身休闲,他们坐小车我骑自行车,他们提手机我背个挎包,于我觉得寒酸,于人家又觉得我不合群,这饭就吃得不自在了。要吃饭和熟人吃着香,爱吃的多吃,不爱吃的少吃,可以打嗝儿,可以放屁,可以说趣话骂娘,和生人能这样吗?和领导能这样吗?知道的能原谅我是懒散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人家不恭,为吃一顿饭惹出许多事情来,这就犯不着了。
酒席上谁是上座,谁是次座,那是不能乱了秩序的,且常常上座的领导到得最迟,菜端上来得他到来方能开席,我是半年未吃海鲜之类了,见那龙虾海蟹就急不可耐,若不自觉筷先伸了过去如何是好?即便开席,你知道我向来吃速快,吃相难看,只顾闷头吃下去,若顺我意,让满座难堪,也丢了文人的斯文,若qiáng制自己,为吃一顿饭qiáng制自己,这又是为什么来着?席间敬酒,先敬谁,后敬谁,顺序不能乱,谁也不得漏,我又怎么记得住哪一位是政府人,哪一位是党里人?而且又要说敬酒词,我生来口讷,说得得体我不会,说得不得体又落个傲慢。敬领导要起立,一人敬全席起立,我腿有疾,几十次起来坐下又起来我难以支持。我又不善笑,你知道,从来照相都不笑的,在席上当然要笑,那笑就易于皮笑肉不笑,就要冷落席上的气氛。更为难的是我自患病后已戒了酒,若领导让我喝,我不喝拂他的兴,喝了又得伤我身子,即使是你事先在我杯中盛白水,一旦发现,那就全没了意思。官场的事我不懂,写文章又常惹领导不满,席间人家若指导起文学上的事,我该不该掏了笔来记录?该不该和他辩论?说是不是,说不是也不是,我这般年纪了,在外随便惯了,在家也充大惯了,让我一副奴相去逢迎,百般殷勤做jì态,一时半会儿难以学会。而你设一局饭,花销几千,忙活数日,图的是皆大欢喜,若让我去尴尬了人家,这饭局就白设了,我怎么对得住朋友?而让我难堪,这你又于心不忍,所以,还是放我过去,免了吧。几时我来做东,回报你的心意,咱坐小饭馆,一壶酒,两个人,三碗饭,四盘菜,五六十分钟吃一顿!如果领导知道了要请我而我未去,你就说我突然病了,病得很重,这虽然对我不吉利,但我宁愿重病,也免得我去坏了你的饭局而让我长久心中愧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