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浩劫中,画家石鲁受封为“黑帮”,枯坐家中,人争避之,惟长安工人名李世南者常去探视。世南耿直,酷爱作画。浩劫之中,闻某画家死,则奠酒哀悼;遇画作遭毁,必百计抢救、收藏之。人以为痴。
一日huáng昏,世南往访石鲁,见其小院墙头残照如血,阶下荒草野径,独独一树碧桐,石鲁倚树而坐。长发长须,有如卧狮。李世南说:“老师可谓乱中静坐,院内一树,树下一你
,正是一幅画景呢?”石鲁随之取纸来画,先画院子为“口”,再在院中添“木”,竟成一个“困”字,掷笔大笑。世南索画为藏,石鲁只题字而未加印。问之,默默许久,老泪纵横,说:“上海钱瘦铁答应为我治一石印,但现在两地茫茫,不能相见。昨日听到消息,说他在上海街头游斗,脚手已残,所以今日独坐长叹。从此而后,我作画便再不盖印了。”
世南遂到上海,化装农夫,去寻钱家,几日不得其所。三日后找到,则门上白纸黑字加了封条。问及旁人,回答:“钱已被斗死,家人赶出城,不知下落。”世南摔倒门下,捶地而哭。又搭车去北京见石鲁好友huáng永玉。huáng永玉是时也遭批判,装病谢客。世南去了几次,不被huáng家信任。后说是石鲁让他来的,huáng永玉披衣出门,延入叙谈,说:“这里有一石印,正要转石鲁。”世南大诧,不知印是谁刻。huáng永玉说:“是上海钱瘦铁所治,他临死前,将一包字画和这石印托付一熟人,说:‘我死去并无憾事,只是这一石印未jiāo给石鲁。你替我收藏,免得遭抄家丢失。你若日后转jiāo石鲁,这包字画便作为酬谢。’说罢便哭,那熟人亦哭,却不肯收字画。钱瘦铁含泪与他握别,一时气绝。那人冒死收藏,后转到我处,我却未能转石鲁,日夜负疚不安。今日托你转去,我就三生有幸了。”
李世南将石印贴身藏好,赶回长安,连夜到石鲁家。石鲁捧石印大哭,说:“我不会死了!我不打倒我,谁也打不倒!等有一日我们聚会了,再说今晚情形吧。”世南终忍不住,说出钱瘦铁之死,石鲁呆若木jī,从墙上取下古琴,猛烈弹奏,歌《huáng水谣》以代哭。
李世南从此便从石鲁学习没骨大写意人物画。数年之中,居斗室,以chuáng为案,身弯九十度作画,炎炎盛夏,汗水常落纸上为渍,年未及四十,头发脱落过半。
一九八二年,石鲁死,将石印赠李世南,世南常对人说起此事,出示石印,则隶书,笔拙硬,如铁条然。
余一日在长安酒家独饮,偶闻此轶事随追记之。其枝节细末,未经在世人物对证,特此声明。是为跋。
八十年代,西安出了两个滑稽人物:一个是石国庆,一个是王木犊。石国庆,祖籍于湖北,出生在四川,十一岁入陕,正值关中年馑,发育缺乏健美:面长,嘴阔,皱纹纵横其上,人见其形象皆乐。平日不善言笑,但出语则逗,正话反说,反话正说,颠三倒四,幽默而不油滑,世称“冷脸蔫怪”,他四十岁演独角戏,名噪古城,后却销声隐迹,穿一件长过膝头的涤纶哔叽上衣,衣不附体,于街头巷尾寻找王木犊。
王木犊无父无母,说一口地道关中话,多去声,咬透铁锹似的。两人先前并不相识。相传这年chūn天,石国庆害了一场病,突然口吃起来,往城中寻王木犊不见,在十字街口问路,对一人结结巴巴提说了半天,此人则不言不语,他愤怒离去。去后,旁人不满那人,斥责为什么对问路人一言不发,那人才开口,原来也是个口吃者,说:我患了病,说话结巴,我若回答他,他必以为我是故意学他,故不言最好。旁人觉得有理有趣,问其姓名,回答竟是王木犊也。石国庆事后得知与王木犊jiāo臂而过,又惊又喜,又十分后悔,再寻找却未见,倒不时听到关于王木犊的事情。说是王木犊曾任一个小单位的负责人,但官不大,僚不小。一天妻子不在家,小儿子要撒尿,对他说了,他竟要求儿子写一份关于撒尿的申请报告,供他研究研究。小儿惊疑。他说:你要撒尿,不给我说我是不管的,既然给我说了,我就要对你负责,要么发生什么事故,你妈回来责怪,我如何是好?儿子问报告怎么写。他说:“那不是常用的格式吗?兹有大王木犊之子小王木犊,因喝水过多,渠道畅通,新陈代谢加速,但年纪幼小,尿库容量有限,又缺乏控制能力,需五分钟排泄一次,特申请报告,望家长批准为荷。”小儿却说:“我已经尿了。”王木犊忙问尿在哪儿?小儿说已经尿在裤子上了!结果其妻回来,王木犊非但没有推卸掉责任,反被其妻臭骂了一通。他羞愧万分,遂在单位改革中,主动退出领导岗位,闲在家中。他后去演戏,却因容貌丑陋,不能任主角,在一出戏中充当国民党士兵。原导演安排出场后,他站在台子左边,另一伪兵站在台子右边,红军战士持枪相打,先右后左,枪响人倒,但持枪者向右一打,他却先倒下了,引起观众哄堂大笑,因此剧团便把他辞退了。后来他到街道居委会任计划生育宣传gān部,却不让其妻吃避孕药,偷偷将药品丢在后院的水井里。没想以井水喂狗,狗再不生崽子;以井水饮jī,jī不再生蛋;以井水浇灌花木、麦子,花木不再开花,麦子不再生穗,又被罢免了。当看见社会上好多人经商,发了大财,他也就领了个体营业证,自制一种“月亮牌”生发油出卖。但为了赚钱,胡乱配料,生产出来又到处作广告,搞宣传。其妻便第一个使用,没想发没新生,反将一头黑发脱个jīng光。夫妻反了目,市管会来人罚款,法院又传讯,他后悔莫及,在家痛哭三天。消息传出来,众人哗然。
石国庆觉得此人普通而又绝妙,说:王木犊正是我要找的人啊!他自卑和自尊结合,倔犟和脆弱相融,既聪明又糊涂,既善良又自私,既能忍让又爱嫉妒,是个可笑可悲又可爱的角色。此人若能与我搭班演独角戏,是最好不过的了。他又迫切地寻访,终于找到王木犊。王木犊正痛不欲生,要寻短见:用头猛碰棉花包,但未碰死;用丝线狠勒其腿,但未勒死;听人说“白沙糖真把人甜死了”,便一气吃下十二斤白糖,也未甜死;还要再去死,石国庆拦住了,邀他去演独角戏,两人一见如知己,从此搭班在古城演出。
王木犊演的独角戏,讲述的都是他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令人捧腹大笑,笑过之后,越嚼越有味,还要再笑。因而王木犊的名字就家喻户晓,甚至成了一个代名词。据说,某某单位整顿会上,群众给领导提意见,开口就是:我给咱王木犊主任进一言。有一个体摊贩使jian取巧,顾客就当众指着鼻子说,你这个王木犊!更有甚者,市北十字路xxjiāo警一天之内竟罚款了十二个违犯jiāo通规则的王木犊。
王木犊名气大起来,满城人揶揄他,讥笑他,又不讨厌他,憎恶他。有人说他像阿Q,有人又说他像堂·吉诃德,但他谁也不是,他就是他。那个个体摊贩受了顾客责斥,从此也真效仿起王木犊,知错改错,竟将自己“闻香下马”的牛羊肉泡馍店招牌摘下,换上了“王木犊”字名,而一家报纸也准备以“王木犊”为名开辟一个专栏。
有个外地漫画家来到西安,在街头,在饭店,在公共电车上,不时听到有人互相斥责“你真是个王木犊”之语,甚觉奇怪,一经打问,颇感兴趣,顿时产生以王木犊的事迹作一系列漫画的想法,就四处查访王木犊其人。但半月过去,没有收获。有人向画家提供线索:石国庆是王木犊的至朋友好,他定知王木犊的出身籍贯,居家住址。这位漫画家好不容易找着石国庆,一相问,才得知王木犊这个“公民”,这个典型角色,却无真人,是石国庆的独角戏里的人物也。
世上的书有各种类型,回忆录却是我们常接触到且十分喜欢读的一种,它有史的庄严,人生的经验来得亲切。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伟人,名人必要做的一项最后工作,就是写回忆录,而更多的老人将写回忆录使晚境愉悦和多彩,可以说,它是作家之内的事,又是作家之外的事,大而化之,是所有人的事业。
遗憾的是现有的教科书,并没有关于回忆录的写作教材,书省君的这本书的出版,姑且
不论优与劣,得体与否,但补白的意义,确实令我们深表敬意。
如同世上一切写作一样,回忆录是不需要有什么框式的,书省君之所以写成《写作纵横》而不是《回忆录写法》,它只是告诉你每一部作品本身都在向你说明作品该怎么写的道理,只是向你提供一种借鉴和启发。“这本书只能是一根竹棍”,书省君对我如是说。是的,一根竹棍扶持腿力不济的老人攀上人生最后的顶巅,到达了是可以扔掉的,但是当我们在到达了顶巅后扔掉了竹棍,我们也就深深地懂得了竹棍的价值了。
书省君是我的大学同学,十数年来,他以学业的优异一直留在母校从事写作教学,凡是写作范围内的事体他无一不涉猎和实践过,这本书耗费了他许多心血,长时间的求实而又充满激情的工作,得以使全书如此平易、通俗、自然、亲切,它的出版必会得到社会的欢迎。所以,在出版之际,愿以同学同志的身份与书省君共享收获后的欢欣。
(此文是为《回忆录写作纵横》一书写的序)
最好的风景是在街头上看人。嚼了口香糖,悠然悠然从一个商店门口踱到另一个商店门口,要买东西又似乎没多带钱,或衔一支烟的,立于电车站牌下要等一个朋友的,等得抓耳搔腮,火燎火燎。———遇得人jiāo谈便掏出采访本来记的不是好记者,在口袋里插一枝钢笔是小学生,插两枝的是中学生,插得更多了,就不再是更大的知识分子,是小贩,修理钢笔的。若故作了一种观察的姿势,且不说显出村相,街头立即会有诸多人驻下脚同你看一个方向,jiāo通堵塞,警察就要举着警棒过来了。———知非诗诗,未为奇奇(这是书上写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