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上战场,是我的父亲兄弟还有母亲被围困的时候。那时候,我们与慕容部打仗已经数年,双方都已经十分疲劳。宇文部居间调停,提议一起去参加宇文部的婚礼。父兄不察,自以为武力没问题,又觉得婚礼上总不能再出事,没想到就在婚礼上,他们为人攻杀。幸好有一个斥候赶回来,说母亲和最小的弟弟还被绑架,我带着人马赶去,杀个干净,进到大帐里,先看到尸身,却看不到头颅。转头一看,头颅被放在宇文部首领的位子上,眼睛还没有闭上。
“母亲已经死了,弟弟也受伤而死。我带人出走,部落被人偷袭,死伤严重,若非叔叔及时赶来,我的族人就会全军覆没。我赶回去的时候,我的眼泪早已哭干了,我抱着族人的尸体,跪在地上干嚎。
“鲜卑不像南方,女人不能当酋长,于是叔叔继位,我们携手抵抗慕容部,好不容易才生存下来。先是和慕容部达成了协议,保持和平,让他们有机会去攻打宇文部。然后,部落里就决定和南方齐国联合,保持交往,争取来日可以夹攻慕容燕国。
“那段日子,我常常想,假如我没有因为强烈的恨与愤怒带那么多人离开部落,留守的人会不会都没死,是否可以多活下来几个?我恨我自己。所以在叔叔的几个女儿都不愿意嫁过来的时候,我说我去吧。
“我离开部落的那一天,叔叔对我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想方设法,笼络齐国皇帝的心。即便她是个女人,你也要与她生个孩子。‘她能与自己的皇后生孩子,为什么不能与你生?你一定要生一个有鲜卑血统的皇嗣!’然而等……”
段岂尘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等我见到陛下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真的爱上了她。她是这样一个具有魅力、又美丽又潇洒的人。但等到我见到皇后,在看到陛下看她的目光,我就知道我面前的绝非坦途了。
“然而我又怎会想得到,除了新婚之夜,陛下再未以夫妻,或者说,皇帝与后妃的关系待我?她只是把我当作招牌罢了。我想尽办法吸引她,她不为所动,甚至更加厌恶。我拼命和皇后争宠,最后却发现事情全是反过来的:对我好、一直劝陛下要对我好的人是皇后,陛下才是那个厌恶我的人。我发现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寝宫哭了一夜。从此我知道,我在这宫中,再也不可能获得什么宠爱。如今也一样,陛下无非将我当作摆设,而已。
“而那个真的把我当作一个人,希望我能快乐的,是你姐姐。只有你姐姐一个人而已。她去了,便再没有人了。”
段岂尘说完,不给朱仙婉答话的机会——幸好了,否则朱仙婉无话可答——兀自拿起琵琶,奏了一曲。其声哀怨凄凉,与朱仙婉曾经听过的都不一样。一曲终了,段岂尘抱着琵琶等最后的余音散去,方正色对朱仙婉道:“皇后去世这么多年,我也不曾好好表过心意,今年请允许我为她献上一曲。曾经我思乡时,皇后恰好前来探望,她听我弹过此曲,说好听。我决定再给她弹一次。”推荐本书
“那再好不过。”朱仙婉说,又想说“谢谢”,但竟然说不出口。段岂尘放下琵琶道:“其实这些年我不敢弹,还是因为,我一旦弹了,宫中又会有许多流言蜚语。我不想让这样的曲子被流言糟蹋了。但今日和你一弹,想起许多旧事。其实何必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呢?我是将曲子献给皇后的。”
“宫中流言,多诬赖你涉嫌谋害姐姐,实在可笑。以前我都曾经相信过,没过多久一想,根本不可能。这些人议论了这些年,除了蠢,大概就是无聊了。”
“你当真不信?”段岂尘定定地看着她。
朱仙婉一愣,“我为何骗你呢?”
段岂尘笑了,又回到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花般的状态,红则是因为饮酒之后面颊微微发红。她笑着让鲜卑婢女给朱仙婉上茶食,幽默地威胁道:“今日兴致好,你不许回去了,在这里吃完再走!”
朱仙婉却难得答应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75}真人真事,见于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与崔浩。
{76}此处为作者杜撰。
第二十三章
六月初十,皇后寝宫,崔玄寂站在殿门口,而凤子桓正站在朱仙芝灵位前上香。凤子桓凝视着木牌上朱仙芝的名字,凝视着自己给她的谥号“宣”;崔玄寂则凝视着凤子桓的背影。
她曾经听人说,每次给皇后上完香,皇帝都会在灵位前站一阵子。等到仪式结束,她会让众人都离去,自己留下来,在灵位前站一阵子。这一刻殿内很安静,好像能听到熏香缓缓燃烧、慢慢崩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