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坐姿如钟,很稳,很正,双目奕奕,整个人仿佛一柄含鞘之剑,剑在鞘中,轻刚声势隐而未发,但凛凛威势早已透肤而出,却,并不迫人。
磅礴威势在这位老者的身上,似乎已不仅仅只是普通的气势,而是被升华成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如影随形。
他登临绝顶,举手揽月。
老少二人无言相对,他们只在听,在看。
看火光跳跃,水雾蒸腾。
听一壶水,经文火熬煮,由平静无波到发出将要沸腾的呜呜声响。
一会儿,水开了。
一只手,纤长秀气的手,将茶壶提起,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搁在一旁。
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陛下待在此间倒是惬意,不知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老者正是大襄启帝。
燕湛。
姚凌云面对启帝时的态度,崇敬而又亲近,没有惯常臣下对君上所特有的诚惶诚恐,措辞上也少了些晚辈对长辈的毕恭毕敬,随意自然的仿佛忘年之交。
启帝见之也不在意,闻言,他极低地喟叹了一声,出口的语调却平和的很。
“有你与辰儿亲自请来的神医坐镇,短时间内,
朕还死不了。”
褪去帝王的外衣,私下相处时,启帝燕湛一向放达豪迈,故而当姚凌云听其所言时,也并未显现多大的惊讶,只一笑,甚是感慨道:“许久未见,陛下赤子之心,一如既往。”
燕湛看着他,目色不变,一言中的。
“与朕相比,你倒是变了不少。”
姚凌云不由沉默。
他确实变了,变了很多。
启帝见状,又是一叹:“朕以前时常夸你,夸你足够淡然。”
暮阳下的老人,神容清癯,他虽叹息,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平淡,那是一种经过岁月洗礼,又辅以时光磨砺后的平淡,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眼,仿佛早已看透世事勘破红尘。
“淡然,有时候虽会让人失去一些锐气,但也可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冷静,此乃好事。”在启帝的视线里,姚凌云的眉眼融在碎金一样的夕阳下,同样平和得不可思议,启帝看着他,心下顿觉感慨万分,当年那个跟在孟轩身后哭着揉眼的小男孩,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可压抑的情绪若不能适当地宣泄出来,久而久之,人也会跟着垮掉。”
姚凌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双目开阖间,敛去忧思不定,道:“寻近来确实多受外物所扰,但寻亦知晓如何自我调节。”话毕,姚凌云起手作揖,“谢过陛下关心。”
启帝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想了想,眉毛微微一扬,说道:“调节心情又何必苦寻机会,你要宣泄眼下便可,朕知道傅安他悄悄藏了一坛好酒。”
“……”姚凌云一阵无语,“陛下,您现在的身体不宜饮酒。”
启帝甚是不以为意:“饮酒看的是心情,而不是身体,是男子汉就别畏畏缩缩。”
姚凌云无意识地轻轻叹了口气,就这么一个瞬间,他似乎便释怀了一些,那颗终日遮罩着阴云的心仿佛也因此而被吹开了一条缝隙,光线顿时贯入。推荐本书
姚凌云一笑,眉目微扬:“寻明白,多谢陛下指点,但酒既然由傅老收着,那陛下我们再想也是无用啊。”
“开怀了?”见人笑了,启帝也不再继续酒的话题,说道,“严谨是好事,但仔细想想,也该先安了自己的心,才有余力专注接踵而来的一连串事情。”
姚凌云颔首赞同:“陛下所言及是。”
燕湛转首,看向一旁,那个方向摆着一张小床,床上是锦被,被褥中,躺着一个婴儿。
无人出声的四周安静的可怕,唯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蝉鸣声回绕耳畔,蝉鸣热烈、吵杂得仿佛秋蝉临死前的挣扎鸣叫,不止不休。
今年的秋似乎来得特别的早。
今年的秋意也似乎要分外浓重一些,晌午时分,天候尚且炎热非常,日头开始西下后,微风便缓缓捎来了寒凉。
启帝起身,负手走向窗外。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凌云你可还记得当年与朕的那场谈话,以及后来的赌约?”
不过是随性的一起一动,由这个干瘦苍劲的老人做来,竟显得分外萧疏轩举,丰姿隽爽。
“陛下对寻所寄予的厚望,寻一刻也不曾忘怀,一直以来,寻克己复礼,但求不负陛下所托,能以明镜之姿陪在大殿身侧。”年轻的政客同样起身,前跨两步,他看着长者的背影,敛去了面上无关神色,眉眼郑重,出口的话语亦掷地有声,“至于赌约,寻更是不曾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