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洼的人家_贾平凹【完结】(14)

2019-02-18  作者|标签:贾平凹



屋子里并没有喝酒嘻笑的声音。奇怪的却有了低低的抽泣声。禾禾隔窗缝往里一望,回回坐在条凳子上,麦绒坐在灶火口的土墩子上,两个人都没说话,而嘤嘤地哭。

“我怎么也弄不清白,你嫂子就变成这样人啊!”回回说。

“人心难揣摸呀,禾禾不就是个样子吗?”麦绒说。

“唉唉,咱这两家,唉……”

禾禾站在窗下,却没有了勇气冲进去……

他慢慢退回来,一步步走进木庵子里,二水询问看见了什么,是不是教训了回回一顿,禾禾只是不语。问得深了,啪地在二水脸上掮了一耳光吼道:

“你以后别弄是作非。我告诉你,回回和麦绒的事,你不要管,也不准给外人胡说!”

二水恼羞成怒,骂起禾禾来,就卷了被子要回家去。禾禾

酒意醒了,过来叫二水,二水却毅然走了。走到林子边,回头说:

“你也不要给我开工钱了,席底下压着的那三十元野猪肉钱我已经装在怀里了!”

禾禾倒在炕上,大声喊蜜子。蜜子还没有回来,它正在远远的林子后恋爱呢。

过了五天,禾禾收了茧,足足装了一麻袋。他在白塔镇的班车站牌下等车,要去县城。

他想离开jī窝洼几天,一是去清清心,二是趁机自己把茧出售给县丝绸厂。

班车开来了,他买了票,就爬到车顶上去装自己的茧麻袋。等走下来,烟峰却坐在车上了。

“你到哪儿去?”他差一点惊叫起来。

“县城。”她说。

“县城?去县城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去逛逛吗?”

“就你一个人?”

“你不是个伴吗?”

禾禾疑惑地坐下来,烟峰问他:要到县城去,为什么不给她打个招呼?

“不是我作嫂子的说你,你想什么,想gān什么,我不见你,闻也闻得出来!你怕我花你的钱吗?我烟峰有的是钱哩。”

“嫂子,”禾禾说,“你没事,何必去花钱呢,你还是回去吧,或者改日再去吧。”

“这是你的车吗?你是我的丈夫吗?瞧你那口气!我偏要去看看,多少年里我就想到县城去,去看看那是什么大地方呢?”

车开动了。半天后,将他们拉到了县城的大街上了。

烟峰第一次来到县城,她虽然整天向往着这个地方,作着万般的想象。但一来到这里,却使她一下子惶恐起来。这里的街这么宽,楼房这么高,简直令她吃惊,想不出来人住在那上边头会不会晕?在街上走着,脚还抬得那么高,立即被一群孩子注意到了,学起她的走势。她就脸色彤红,尽量放低脚步,却一时扭捏得走不动了。便一步也不敢离地跟着禾禾,到一个商店,就进去看看,问问这样,又问问那样,声音洪大,惹得售货员都瞧着她笑。禾禾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就说:

“你别那么大声,不懂的问我就是了。”

烟峰却说:

“他们笑什么呀,不懂就是不懂,咱是山里人嘛!”

逛完了全部商店,禾禾带着她到了丝绸厂卖茧。路过纺织车间,烟峰“啊”地叫了一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机器一声儿轰隆,像河流一样的丝绸就不停地泻出来。她从未见过织布,更没有见过织丝绸,那些女工,年纪都小小的,漂亮得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她走近去,一会儿看看丝绸,一会儿看看女工的一双手,问这样问那样,人家回答着她,她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一出车间,就说:

“这丝就是茧抽出来的?”

“可不就是。”

“我的天,这么好的事,这蚕该大养了!这些女子们都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水灵,手又那么巧呀,咱当农民的算是自活一场了!”

“咱也不算自活,不是也种粮、养蚕吗?”

“禾禾,你给嫂子说,你在外边跑的地方多,都是像县城这个样吗?”

“这算个啥呀,大城市的世面才叫大哩!”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为啥和麦绒过不到一起了,你是眼大心也大了!让jī窝洼的人都到这里瞧瞧,就没有一个人对着你叫làng子了!”

禾禾笑着说:

“嫂子还是开通!以后再到城里来,我一定还要领你呢。”

烟峰说:

“我真把人丢死了。等我有了钱,我一定要好好到外面跑跑,一辈子钻在咱那儿,就只知道那几亩地,种了吃,吃了种,和人家一比呀,咱好像都不是人了!”

“你可别跑得洋起来,烫个头发呀!”

“我才不稀罕那个jī窝头!那要是收麦天扬场,落一层麦糠,梳都梳不开了哩!”

这天夜里,他们来到旅社,禾禾为她安排好了房子,自己就去找当年的那个战友借宿。天亮起来看烟峰,烟峰一见面就说了昨晚同房里的女gān部拉她去洗澡,她一进浴室,就忙出来了,她嫌害臊,脱不了衣服,但却在旁边的一个房子里看了一场电视呢。

因为禾禾还要去农林局再联系一些养蚕方面的事,就给烟峰买了车票,送她返回jī窝洼。

烟峰坐在车上,却叮咛禾禾也给她买些蚕种,她回去也要养呀,就把怀里那一卷人民币塞给了禾禾。禾禾也给了她一个纸包。车开动了,她打开纸包,里边竟是一双女式塑料凉鞋。

禾禾也没有想到,他竟在城里能呆七天。他本来是到农林局去要一些养蚕的材料,再买一些蚕种的。但农林局的王局长却对他极有兴趣,拉他列席了一个檀桑养蚕会议,又去东山一个植桑专业户那里参观。禾禾在那里,大开了眼界,看到人家竟植了一架山的桑树,仅出售桑叶一年便可收入几千元。禾禾意识到自己桑植得太少了,当下和这位专业户订下合同,要求给他培育五千棵桑苗,当时就把烟峰给他的那笔钱jiāo付了。

七天后,他高高兴兴回来,但一个闷雷般的消息把他震蒙了:烟峰和回回离婚了。

事情发展得这么快,jī窝洼的人都感到了惊骇。这事禾禾没有料到,甚至烟峰也没能料到。她跟着禾禾去县城后,jī窝洼好不热闹,都说是他们两个私奔了。而且以私奔为话题,风声越传越奇。有的说禾禾把麦绒离了,目的就是为了得到烟峰,可怜回回竞把禾禾当作了座上宾,扮演了一个可笑的戴绿帽的角色;有的说他们早就鬼混在一起了,gān些不gān不净的事。烟峰不会生娃,所以事情一直没有败露,这次私奔,三天前就在树林子里密谋好了;有的则一口断言: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可怜坑害了麦绒和回回,使两个好端端的人家jī飞蛋打了。风声作用很大,人们似乎都倒出了回回,都来安慰他,在他面前骂着那一对làng子。回回一想到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儿子没儿子,老婆又没了,伤心起来,趴在门口哇哇地哭。

麦绒抱了孩子来劝说,反一劝,正一劝,替回回说宽心话:

“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能想到,这做嫂子的能gān出这等事来?也罢了,经过这事,你也就看清他们是什么人了,以前你还一心偏护着禾禾呢。”

回回只是哭着,拿拳头打自己的头,骂自己瞎了眼,却也可怜起自己这一家不能传下去,这一份家业就在自己手里毁了。麦绒也流了眼泪,拉起回回说:

“回回哥,命苦到咱们两个,也就再不能苦了。你要不嫌弃的话,咱们两家合在一起,我麦绒没什么能耐,我只图把好这个家,不让外人再扯笑了咱。你若不悦意的话,这话权当我没有说,你再托人续上一房,你要心盛盛地过活下去。你还是这jī窝洼的富裕户啊!”

回回看着麦绒,他没有想到这个寡妇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等言语,才明白了这是一个很有心劲的女人。她没了丈夫,硬拉扯着儿子撑住了一家人的门面,倒比一个男子汉要qiáng得多,当下站起来,将孩子一把抱在怀里,泪水长流。

“麦绒,你能说出这种话,我回回一辈子也得念叨你的恩德。可禾禾和烟峰一走,咱们再合在一起,外人又会说出些什么呢?”

麦绒说:

“回回哥,咱们吃亏也就吃在这里,外人能说些什么?大小了说这两家人像戏文里边的事。可到了这一步,也顾不得这些了,要顾这些,我一个寡妇来对你说这些话,还成了什么体统?可没办法呀,好端端的一个家,突然破了,我知道那苦楚,你这么好心的人,我不忍心你也那么苦下去。”

麦绒说着,眼泪也扑簌簌流下来,回回第一次抓住了麦绒的手。那手粗糙得厉害,记载着一个寡妇人家的艰难。他握着,麦绒也不抽回去,两个人“哇”地又都放声哭了。

这天夜里,他们一直边说边哭。坐到jī口叫头遍,麦绒要回去。开开门,外边黑得像锅底,回回说:

“太黑了,孩子已经在怀里瞌睡了,会感冒的,你就睡在这里吧。”

麦绒说:

“使不得的,回回哥,咱可不能让外人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咱们的那场事,你也不要急,可一定要找个媒人来说合,名正言顺的。咱要成,也是成得堂堂正正,把任何人的嘴都堵住了。”

回回点点头,一直把她送到了家。

可是第二天中午,烟峰却出人意料地回来了。当她从车上下来,白塔镇上的人就发觉她满面chūn风,而且脚上穿了一双崭新的塑料凉鞋。深山里穿这种鞋的人很少,只是一些孩子们穿的,而一个中年妇女突然穿上了,就觉得新鲜、显眼。大家都往她脚上瞅,她并不害羞,反觉得这有什么可稀奇的呢?人家县城……她一想到县城,反倒觉得这些人可笑了。一路上同一切熟人打招呼,所有的熟人都一脸惊骇,在问:

“你怎么回来了?”

“这不是jī窝洼吗,我不回来,要上天入地去?”

“那禾禾呢?”

“他还在县上。”

“他又不要你了?”

“放屁!怎么是要我不要我?”

旁人疑惑不解,她也疑惑不解。一走到家里,闪过竹林,迎面碰着回回,回回一下子傻了眼了。

“你还回来gān啥?”回回眼红了,“还要再倒腾家里的财产吗?”

“这你管得着?”

“我现在就要管了!你和我还没有离婚,你gān这种事,不怕天打雷击?我什么都迁就你,随着你的意来,只说你能再回心转意,你竞这么报应我?我看我再要这么老实下去,你们会把我勒死呢!”

“我们?”烟峰觉得事情不对头了,“我们是谁?”

“你还以为能蒙着我,好一步步吞了这份家当吗?你们私奔,你们就远走高飞,我永远不见到你心里也清静,权当你们都死了!”

“私奔?”烟峰跳起来,叫道:“好呀,回回!你这么作践我和禾禾!什么叫私奔?你把话说清楚,你要不把这张脏皮给我揭了,我烟峰也不能依你!我嫁汉了?我在哪儿嫁汉?你捉住了?!”

烟峰拉住回回的衣服,回回狠命一推,烟峰倒在了地上,腮帮正好砸在一块石头上,渗出了血,烟峰爬起来,舞着双手就来抓,结果回回的脸上就出现几个血道子。两人纠缠在一起,一个说你和禾禾进城就是证据,一个说你满口喷粪;一个说你昨夜在哪儿睡的,一个说说妄话天不会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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