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洼的人家_贾平凹【完结】(16)

2019-02-18  作者|标签:贾平凹



便和村里几个年轻人组成修建队gān些泥瓦土木这类的活计。答谢了这些盖房的人,禾禾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把烟峰介绍给战友的哥哥,岂不是一件意外的好事? 他把这想法告诉了战友的哥哥,那人当然高兴。只是烟峰十天前到五十里外的娘家去了。禾禾就说等人一回来,他就打电话给战友的哥哥来相亲。

烟峰回村那天,禾禾就把这事对她说了,她却笑得合不拢嘴。

“你笑什么?”

“你倒关心起我了?”

“你愿意吗?”

“你愿意我就愿意!”

战友的哥哥来了。他毛胡子的下巴刮得铁青,穿一身洗浆得硬邦邦的衣服进了烟峰的家里,烟峰正在家里做针线,冷丁看见禾禾和一些人拥着一个汉子进了门,心里却慌了。她万没想到禾禾会真的领一个男人来相亲,当时她只当是说笑罢了,禾禾却要使它成为事实?又叫苦,又觉得好笑。她看那男人,进了门便满脸彤红,一坐在那窗下的桌边,眼光不敢乱看,头低得下下的,一双粗糙的手在膝盖上摸来搓去。她想看清那脸,但却无法看清。旁边的人就又一声儿喊她,她就从窗子跳出去,从门里大大方方走进屋,一边锐声说:

“谁是来相亲的呀,让我也瞧瞧,哟,这么热的天,你还穿得这么严呀,你不热吗?”

大家几乎都呆了,立即明白了一切后,就乐得前俯后仰。那男人并不认得烟峰,抬头看着她,只是笑笑,脸上的汗越发淋淋。烟峰看清了一张憨厚老实的脸面,心里说:倒是靠得住的人。就又钻进小屋里,再也不出来了。禾禾没料到烟峰会来这一手,当下也尴尬起来,进小屋问烟峰意见,烟峰说:

“你呀,你呀……好吧,你给他说,我也把他看了,人倒是好人,我得好好考虑考虑,过后给你个回话吧。”

禾禾出来对那男人说了,那男人才知道刚才那女的就是烟峰,越发窘得难受,说他没意见。禾禾就领他到了自己家里,那男人留下五十元钱,说是要是烟峰同意了,这就算作是定亲礼钱。禾禾把钱塞给了他,说:

“这使不得,她不是爱钱的人,这么一送,事情反倒要坏了。”

那男人只好收了钱,倒讷讷地说:

“我真有些担心,她倒是个厉害人呢。”

“估计问题不大,你等着我的消息吧。”

第一天过去,烟峰没有个回音。第二天过去,烟峰还是没有个回音。第三天禾禾等不及了,跑去讨问,烟峰说:

“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同意吗?”

“不同意。”

“不同意?”禾禾有些急了,“那你……”

“我有我的主意。”

“你?”

烟峰定睛地看着他,说:

“禾禾,我该怎么来谢你呢。可我实话给你话吧,你要真对我好,你不要再提这场事了,你给那男人多说些道歉话,你就说我已经有了……”

“有了?”禾禾一点也没料到,“是你回娘家时别人介绍的?”

“介绍是介绍了,人也是看了,却还没得到人家的回音。”

“他是谁?”

烟峰脸却刷地红了,不再说话,而且就往外走,说:

“禾禾,你不要问了。明日我把名字写在你的门上,你就知道了。”

禾禾走了,走到家里,却突然想起烟峰并不识字,她哪儿会写出人名呢?一夜疑惑不解。第二天早晨,起来开门,门闩上却挂着一只正在织茧的蚕,那茧已初步形成,但薄薄的一层银丝里,明明白自看得见一只肥大的蚕。这是谁挂的?禾禾猛然醒悟:这是烟峰写给他的那个名字吗?一只蚕,在吐着它的丝,丝却紧紧裹了它。

“烟峰!”

他叫喊起来,清幽幽的早晨,没有人回答他,只看见门前的地上,有着一行塑料凉鞋的脚印。

禾禾压根儿没有想到,烟峰竞想出她和他成亲的事。

他害怕见到烟峰。一连五天,他不到她那儿去。每每远远看见她,就赶忙躲开。但是,第六天里,烟峰却到他那儿去了。

“你成贵人了,几天都不见你的面了!”烟峰说。

“我病了,头昏……”

“是瘦多了,什么病?你也不吭一声,好些了吗?”

她走近他,手伸出来摸到他的额上。他立即转过身,假装去挪动那一排放蚕茧的竹捆儿。

“没事了,已经好了。”他说。

“好了就好,好了也不到我那儿去看看呀!真是应了‘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话,现在很少有人到我那儿去了。我做了一顿麻食,只说你会去的,做了那么多,只好剩下来,天天嚼剩饭了。”

“我实在走不脱,这几天哪儿也不得去,这一批茧快要收了,走不离哩。”

“我也估摸。”

烟峰帮他收拾起蚕茧来。她看着一个茧儿出神了,那茧儿还没有织成,亮亮的看得见里边的蚕。

禾禾的心别别地跳起来,他害怕她突然问出他一句什么话来,使他无法回答。他斜眼看了她一眼,她正好拿眼睛过来看他,两对目光碰在了一起,他紧张地闭了一下眼皮。

她却并没有说什么。

他也一句话说不出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蚕在吃桑叶的嚓嚓声。

他们都在默默地gān着活。禾禾害怕起了这个安静,就想尽量向她说说话,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不停地咳嗽,或者吸动鼻子,末了问她喝水不,她说不喝,他却还是倒了一杯,又说让她歇着,问她吃沙果不,说是他昨天从地边的沙果树上摘下的。烟峰就笑了:

“禾禾,你是把我当娃娃了!”

禾禾泛不上话来,愣在了那里。

烟峰瞧着他的窘态却笑得咯咯直响。

“我该回去了。”她突然止了笑,就要走出,却顺手从炕上抓过了禾禾的一堆脏衣服,说:“我给你去洗,洗好了就晒在那边地头的草上,你记着吃过饭去收啊!”

她稳稳地走出去,一直走到坡下溪水边,在那里洗起来。禾禾一直看着她:她洗得那么快,使劲揉,然后举起拳头捶打着衣服。但慢慢地越捶越慢,越捶越轻,末了拳头举起来,却呆呆地发痴。等回过头来,看见他靠在门上看她,就又是一阵紧促的捶打……后来就一件一件晾在草地上,洗洗脸,闪过一片竹林子,不见了。

这天夜里,禾禾真的病倒了。他头疼得厉害,不能起chuáng,昏昏沉沉的睡到中午。烟峰又来了,忙给他烧了姜汤,做了饭,喂着他吃了。他端着碗,眼泪却无声地流下来。

“禾禾,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一肚子的苦楚说不出来。

从那以后,烟峰几乎天天都来,她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样,来了就gān这gān那,又唠唠叨叨说他的不卫生。禾禾知道她把什么都看出来了,她在尽量表现着她的平静:我没有什么,事情成不成没什么,瞧我不是照常一样吗?

但他看出了她眼睛的红肿。她总要笑着说:夜里做针线活,又睡得迟了。

越是这样,禾禾越是感到不安。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离开jī窝洼一个时期。

于是,他将家里所有的存款都带在身上,又把收下的蚕茧装在一个大麻袋里,说是要到县城卖掉。就把家里的这些桑、这些蚕都jiāo付给了烟峰,搭车就走了。在县城里’d售了茧后,他找着了他的战友,竟加入到战友的包工队里,一住就是两个月没有回来。

这期间,县上在离白塔镇八十里的地方正兴修一座水电站,以供应深山十多个公社的照明用电。禾禾的战友,那个手扶拖拉机手,组织了一个运输承包队,专门拉运电站的石料、水泥,赚得了好多钱,禾禾入秋后,就跟着学开拖拉机,十天后就能亲自驾驶,两个月里竞也分红五百多元。在他初到工地的第二天,他就给烟峰去了一封信,讲了他的近况,说明家里那些桑林、蚕让她好好照管,在他不在期间,一切桑、茧归她所有,以后卖了钱他_文不要,甚至如果愿意的话,他想将全部桑林和全部蚕茧都送给她,他想购买一台手扶拖拉机,要常年在外边跑动了。

烟峰收到信后,估摸是禾禾写给她的,但她不识字,心想禾禾才出去,又是很快就要回来,却给她写来了信,一定是对有关什么事不好明言,才以信写出来的,便又激动又心慌。有心让别人代看吧,又怕泄了秘密;不让代看吧,信揣在怀里,吃饭睡觉都不安宁。她倒骂起禾禾欺负她,又恨起爹娘没在小时供她上学,落得一个睁眼瞎来。

她最后专门到了白塔镇,找着了银行营业所那个烫发的姑娘,说了好多奉承话,讲了好多原因,而且带着一把水果糖,央求人家给她念念。

“哦!”当她听完信后,叫了一声,靠在那里眼光直了。她知道了禾禾写信的用意。一回到禾禾的蚕房里,关了门,抓过炕上的枕头又捶又打,叫着:

“我那么稀罕你的桑林,我那么稀罕你的蚕茧!你走什么,你走了就安顿下了我吗?我得了这桑、蚕就满足了吗?禾禾,禾禾,你在作践我呀,你把我当了什么人了?你给我回来,回来!,,

她喊完了,骂完了,哭完了,心里却念叨起禾禾的好处来,越发日日夜夜想着他。担心他走时没有多带几件换洗衣服,那白日能吃得饱吗?晚上能睡得稳吗?她竟然深更半夜一个人偷偷跑到土地庙里向神灵磕头作揖,保佑禾禾施工能安安全全,活得快快活活。

她无法给禾禾打电话,更无法托人给禾禾写信。“好吧,既然你是走了,我就给你把桑蚕经管好!”她这么拿了主意,日夜就不再回去,住在禾禾家里,夜里当她一个人睡在禾禾的被窝里,闻着一股浓重的男人的气味时,她总是要到jī叫头遍才能合眼。

桑叶采了一遍又一遍,蚕熟了一批又一批。jī窝洼的人都知道禾禾并不愿意和烟峰结婚,而又故意出走,就都拿嘲笑的眼光小瞧烟峰。当她去采桑叶,就有人少不了要问:

“烟峰,禾禾还没回来吗?”

“没有。”

“这真是个làng子,使你离了婚,他却屁股一拍就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烟峰,这也好哩,他怕是再不回来了,这一份家产也真够意思了哩。”

“你牙打了说屁话!”她竟破口大骂。

到了秋收季节,家家都开始收起包谷、豆子、谷子来,烟峰就越忙得手脚打了锣。她要收自己地里的庄稼,又要收禾禾地里的庄稼。村里人都看着她笑,她也不央求任何人。但是,一些人手脚不gān净,就偷起禾禾地里的包谷。头一天中午,烟峰发现地头的包谷长得好好的,第二天去收时却少了五六十个棒子。她立在地头,破口大骂,上至列宗列祖,下到子子孙孙,骂得蚊子都睁不开眼。夜里,她就在地畔巡看,发现一个人正在地里,瞧见了她,假装蹲下拉屎。她就在地口等着,那人一走出来,她笑笑地走近去,一下子抓住衫子往上一撩,那人的腰里,包谷棒子一个拴一个系了一腰。那人却恼了,叫道:

“你要gān什么?”

“我要给你披件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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