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_贾平凹【完结】(17)

2019-02-18  作者|标签:贾平凹



清风街两委会历来开会都是大多数人不发言,主持会的头儿却都能讲话。算起来,夏天义讲得最好。夏天义没有夏君亭有文化,但他的记性好,鬼晓得他竟会运用排比句,所以慷慨激昂很有煽惑性,而且不断地夹杂些骂人的话,既有杀气又亲切有趣。我爹活着的时候他把我爹当反面典型,我爹也生过气,曾经在夏天义过生日的那天偏不去喝酒,夏天义在河堤上看见我爹在河滩地,破口大骂:“我过生日哩你狗日的为啥不来?你就那么恨我?!我告诉你,今黑儿你必须来跟我喝酒,酒还得你提,看我怎么灌醉你,狗日的!”我爹被骂了,却乐得颠儿颠儿地晚上提了酒到他家去。这一点,他夏君亭学不会,他只是急,说不到几分钟脸上的疤就红,嘴角就起白沫,而且爱拿手拽额角上的头发,那一撮头发都让他这么拽光了。

现在,君亭见大家都不说,他又急了,手再在额角上拽头发。治保委员说:“上善你说话呀,你再不说君亭的头发就要拽完啦!”金莲噗地笑了一下,见大家都没有笑,她也忍住,看对面墙上的裂缝,裂缝像长了一棵小树。上善还是擦着眼睛,gān脆闭了眼皮,说:“君亭说的时候我觉得有道理,后来听秦安说,也觉得有道理,待君亭再一说,也有道理啊!这就难了……都是为群众谋福利的,这得好好考虑,再实际考察考察。”君亭说:“你说的等于没说!”上善说:“我不是和稀泥呀,因为这是大事,不管办市场或是淤地,一动弹就得花钱。我是会计,我知道清风街的家底,这些起动资金到哪儿弄去?天义叔为什么下台,好心没办成好事,教训得汲取么。”君亭站起来,站了一会儿,就走出房子。金莲说:“你顶得他心疼哩,他是热脸撞上了冷屁股。”上善说:“他是上厕所去了。”金莲说:“气得尿黑水吧。”秦安说:“大家都说说么,在下边说得那么坚定,会上就都撮口了?!”君亭又走回来,他是太热,在院里用水洗了个头,水淋淋的也不擦,说:“是到吃饭的时候了,但会不能散,几时说出个眉目了几时吃饭。”有几个人就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咋行?瞌睡要从眼里过呢,那我就说吧。”依次发言,却有说办市场的好处,也有说淤地的长久利益,意见不统一。君亭说:“分歧这么大呀?听说北边的山门县开始试验村gān部海选,真想不来那是怎么个选法?”金莲说:“十个人十张嘴,说到明天也说不到一块儿,民主集中制,要民主还要集中,你们领导定夺吧!”君亭将一口痰吐在地上,说:“那就散会!”

村gān部在大清寺里会开了个乱咚咚,王老九的老婆不管这些,她跑到庆满家要庆满赔偿麦秸堆。庆满不了解情况,一定要找着哑巴问个清楚。王老九老婆说:“他是个哑巴,你怎么问他?”庆满说:“哑巴也知道个点头摇头吧?”庆满到处找,找不着。其实哑巴是藏在我家的。庆满没有找着哑巴,二返身回到家,王老九的老婆还坐在家里哭闹,口口声声说哑巴是反革命,反革命故意放火,而庆满找哑巴找不着也是故意包庇,包庇了反革命,反革命放了火还要杀人呀!庆满就和她吵,嘴笨又吵不过,说:“男不跟女斗!”王老九老婆气坏了,就寻绳往门框上搭,说:“我给你挂肉帘子!”庆满便把自家的麦秸堆赔给了她。

哑巴是半后晌悄悄回家的,庆满一见就把他用麻绳捆了打。文成赶紧去给夏天义报信,夏天义才从稻田里回来,两腿的青泥,用竹片儿刮着,说:“打着好!”文成去了,一会儿再来说哑巴被吊在门框上,他爹把顶门杠子都打折了。夏天义熬茶,茶熬得糊糊的,说:“打着好!”文成又去了,又跑了来说哑巴被打得尿了一裤子。夏天义吃黑卷烟,说:“打着好!”文成一走,他把院门关了。隔了一会儿,门环摇得哐啷啷响,夏天义吼道:“不要给我说了!”门外却是竹青,竹青说:“是我。”竹青来说的是两委会的内容,夏天义一听就笑了。竹青说:“爹笑哩?”夏天义说:“秦安长进了么!”竹青说:“秦安敢说话倒敢说话,恐怕君亭不会听了他的。”夏天义说:“你去吧。”竹青一走,他就披了褂子,叼着黑卷烟出门了。经过了庆满家,院子里还响着哑巴的嘶叫,夏天义只咳嗽了一声,庆满住了手,哑巴嘶叫得更厉害。但哑巴失算了,他爷没进院,一阵脚步从院墙外又响过去了。

夏天义在东街、中街、西街只走了一圈,许多人就知道了两委会上的意见不统一,而老主任是不同意君亭的主张的。夏天义当年淤地没有成功,村民的意见大,但夏天义一下台,村民又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了夏天义。夏天义绝对不会给自己谋私,他走过的桥比君亭走过的路多,夏天义现在不同意君亭的主张,他们也就指责君亭是不是头脑发热啦?再者,安装了新变压器,君亭让俊奇专门看管,还增加了看管费,君亭把好事都给了对他好的人,那么办市场要建牌楼要建楼要建摊位台,不知又好过谁呀?他们说:我们也不同意办市场,与其让一部分人富,不如要穷都穷!

我也是反对建什么农特产贸易市场的。我跟在夏天义的屁股后,他到染坊我到染坊,他到大清堂和赵宏声说话,我也到大清堂和赵宏声说话。我见人说:“知道不,君亭要建农贸市场呀,这不是胡闹吗,那几十亩地是插根筷子都开花的肥地,说糟踏就糟踏呀?!”旁人说:“老主任你咋看?”夏天义说:“土农民,土农民,没土算什么农民?”旁人说:“那我听老主任!”夏天义并不回应,背抄了手继续往前走,他后脖子上壅着肉褶褶,随着脚步颠儿颠儿颤。我小跑步撵他,我说:“天义叔,天义叔,你后脖子冒油哩!”夏天义不理睬我。我又说:“袄领子都油了!”夏天义还是不理睬我。我说:“那怕把衣服油完哩!”但是,丁霸槽在一旁说我:“引生和来运是一样啦!”这话我不爱听了。和来运一样又怎么着?来运跟着夏天义走,只要赛虎一出现,它就爱情去了,我张引生比来运忠诚!我们最后走到书正媳妇在中街开的饭店门口,夏天义回过了头,说:“你吃不吃凉粉?叔请你!”我说:“你去年打过书正,他媳妇肯卖给咱凉粉?”夏天义说:“我打过书正?”我说:“伏牛梁上退耕还林的时候,书正为兑换地耍死狗,你去扇过他一巴掌。”夏天义说:“这事我都忘了,你狗日的还记着?!”就站在饭店门口,噗噗地吸黑卷烟。书正的媳妇大声地说:“是老主任呀!”夏天义说:“叫二叔!”书正的媳妇就说:“二叔你吃呀不?快坐快坐!”用袖子擦板凳。夏天义说:“引生说我打过书正,你就不肯卖给我凉粉了?”书正媳妇说:“他疯子说疯话!书正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咋打不得?打着亲骂着爱,不打不骂是皮儿外!”夏天义说:“那好,你把碗洗gān净,来两碗凉粉!”我和夏天义就蹴在饭店门口吃凉粉。

夏天义喝酒不行,只是爱吸黑卷烟,再就是好一碗凉粉。“文化大革命”中批斗他,才戴高帽子游街结束,他就在街上小吃摊上吃凉粉。从村主任位上被免职的当天,他又坐在街上的饭店里吃凉粉。他是有了重要事情的时候就吃凉粉,醋要重,辣子要汪,我想,他浑身上下最重要的器官不是头脑,应该是胃。现在,夏天义吸一口黑卷烟吃一口凉粉,凉粉中的辣子把嘴都染红了,脑袋上流着汗水。君亭骑着摩托从西街牌楼下骑过来,他没有看到夏天义,夏天义看见了却低头还在吃他的凉粉。我说:“君亭骑得这快的!”夏天义说:“他急着哩。”

君亭确实是急着哩,他在清风街摸了摸底,支持建农特产贸易市场的人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多,就骑了摩托到砖场找三踅。君亭平日里是不搭理三踅的,但三踅是清风街上的惹不起,好多人怕他又巴结他,君亭就想借三踅的邪劲去影响一批人。君亭到了砖场,三踅光着大肚皮在三间砖场办公室里的炕上躺着,靠窗边的大案上一个女子丁丁咣咣剁饺子馅儿。君亭说:“日子过得好么,怪不得好多人对你三踅有意见!”三踅从炕上爬下来,一背的竹席八角纹印儿,说:“风再大,你君亭的树根不动,它树梢摇着顶个屁哩!”君亭说:“你咋知道我君亭的树根就不会动?”三踅说:“我是农民,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农民的瞎风气,你日子过不前去他笑话你,你日子过好了他又嫉恨你!这砖场我是管了多年,是没给清风街挣多少钱,可也没有把它搞砸呀,都嚷嚷着要承包,别人不晓得你君亭心里该明白,从东街数到西街,从西街数到中街,还有谁能把这砖场搞得转?没人么!”君亭说:“你倒对清风街了解得透!”三踅说:“坟地里就那几个鬼么,谁不知道谁?拿你君亭来说,黑天白日为清风街谋划哩,落谁好了?办个市场还在撂凉话!”君亭说:“你啥都知道呀!你说说撂了啥凉话?”三踅一下子亲热起来,递纸烟端凉茶让君亭坐下,又对那女子说:“馅儿剁好了,你拿到屋外去包吧,多包些,支书要在咱这儿吃饭哩!”女子一出去,君亭问:“这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三踅说:“脸白吧?身上才白哩!”君亭说:“你别给我闹乱子啊?!”三踅说:“那咋敢?这是白娥,武林的小姨子,在咱砖场临时gān些活。”接着就说些村民对办市场的不同看法,竟有一说成二,有二说成五,说得君亭垂头丧气。三踅说:“我这臭嘴,是不是说得多了?”君亭说:“你继续说。”三踅说:“你不敢没了劲呀?”君亭说:“我夏君亭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白娥在屋外包饺子,门挡着看不见,只看见斜伸的一条长腿,脚上是凉鞋,大拇指比别的指头长了许多。君亭挪了挪凳子,看不见那只脚了,说:“没有个主见我就不当这个支书!”三踅说:“这才是你君亭!那我给你说,现在人是穷怕了,也集资怕了,群众之所以反感办市场,害怕把工程又让个别人承包了,是后只是富了个别人。而设摊位呢,摊位给谁?”君亭说:“总得一部分先富么,一部分人先富了才可能带动全体富起来,我不是我二叔,也不是秦安!”三踅说:“对,谁集资谁有摊位,把政策定死,肯定支持的人多。”君亭说:“你估计支持率有多少?”三踅就从东街往西街一家一户来分析,认定西街支持的人多,因为西街村gān部少而做小买卖的人家多。中街支持的人也会不少。至于东街,可能有你二叔,支持率不会太高。君亭说:“别的我不管,我只给你说,你不能坏我的事!”三踅说:“爷呀,三踅的饭碗子你说踢就踢了,我不晓得个利害?”君亭说:“你还要多宣传哩。”三踅说:“多宣传?那没问题,你只要看得上我……”君亭却说:“你把砖场的账这几天得弄出个清单,该jiāo的款都jiāo上,村里是急需用钱的。还有,修牌楼盖旅舍的砖你得备齐,这笔砖钱等市场赚钱后再结账还你。”三踅眼睁得多大,说:“君亭呀,你这是来征询建议的还是来收拾我的?”君亭说:“两方面都有吧。”三踅说:“要知道这样,你一来我就躲开了!”君亭说:“你躲不了,我还要吃你的饺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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