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_贾平凹【完结】(73)

2019-02-18  作者|标签:贾平凹



夏风和书正提了书一走,大婶搀着瞎眼的二婶就进了院。二婶行动不便,白雪生孩子后她一直没来,今日叫大婶搀了她,一进院门就叫嚷:“我孙娃呢,让她这瞎眼婆也摸摸!”四婶忙把两位嫂子安顿坐下,喊白雪把娃娃抱出来。白雪赶紧擦了眼泪,二婶却已进来了,抱过孩子摸来摸去,说娃娃长得亲,鼻子大大的,耳朵厚厚的,便撩起衣襟,从里边摸摸索索了好大一会儿,掏出一卷钱塞在孩子的裹被里,说:“我娃的爹娘都是国家gān部,你瞎眼婆是农民,没有多少钱,我娃不要嫌少!”白雪说:“不用,二婶,你给的啥钱呀?!”二婶说:“这是规矩,没有多的也有个少的,图个吉祥!”四婶就说:“白雪你替娃拿上,你二婶一个心么,让娃娃记住,长大了给二婆买点心!”二婶说:“她二婆享不了我娃的福了,我还能活几年?等娃长大了,到她二婆坟上烧个纸就是。”大婶说:“你那坟那么远,谁去呀?!”三个老妯娌就呱呱呱地笑了一回。没想,大婶才把孩子轮着抱到怀里,忽听得噗哧一声,孩子就屙下了。她忙解开裹被,从孩子的两腿间取了尿布,尿布上是一摊蛋花一样的稀屎,白雪要抱过去,说:“别把你弄脏了!”大婶说:“我还嫌脏呀,娃娃屎有啥脏的?”给孩子擦屁股,却见屎沾在前边,擦了,又擦后边,后边却没屎,再看时,发觉后边并没有个肛门,顺口说:“没屁眼!”说过了,突然变脸失色,又说了一句:“娃咋没屁眼?!”大家弯过头来看了一下,果然是没屁眼。四婶一把抓过孩子,在怀里翻过身,将两条小腿使劲掰开,真的没见有屁眼,就蝎子蛰了一般叫喊夏天智。夏天智看了,当场便晕了过去。

谁能想到活活的一个孩子竟然没有屁眼?而孩子生下来这么长日子了谁又都没有发觉屎尿竟然是从前边出来的?!这样的事情,清风街几百年间没发生过,人和人吵架的时候,咒过,说:你狗日的做亏心事,让你生娃没屁眼!可咒语说过就说过了,竟然真的就有没屁眼的孩子!这个下午,夏天智晕倒了,三个妯娌和白雪慌作了一团,赶紧把他抬回到堂屋的卧屋炕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给灌浆水,夏天智总算苏醒了过来,却长长地啸了一声:“啊!”坐在那里眼睛瓷起来。白雪见夏天智没事了,披头散发地跑到小房间里去哭,一边哭一边双手拍着chuáng头,拍得咚咚响。三个老妯娌一直是战战兢兢,听白雪一哭,就都哇哇地哭。哭着哭着,大婶擦着眼泪一看,夏天智还瓷着神坐着,刚才是个啥姿势现在还是啥姿势,就轻声说:“天智!”夏天智没理会。又叫了声:“天智!”夏天智还是没理会。她爬起身,拿手在夏天智面前晃了晃,以为夏天智又是没知觉了,夏天智却两股子眼泪哗哗哗地流下来,从脸上流到前胸,从前胸湿到衣襟。

夏天智一生中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他似乎要把身上的水全都从眼窝里流出去,脸在一时间里就明显地削瘦,脖子也细起来,撑不住个脑袋。当四个老少女人还汪汪地哭着,捶胸顿足,他站了起来,先去关了院门,然后站在堂屋门口,叮咛大婶和二婶要为夏家守这个秘密,千千万万不能透一丝风出去。大婶二婶说:“我们不是吃屎长大的,当然知道这个!”夏天智就让四婶去洗洗脸,有了天大的苦不要给人说,见了任何人脸上都不要表现出来。说完了,他转过身去,拿眼看院子上的天,天上的云黑白分明,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却像是山,而一群蜂结队从门楼外飞进院子,在痒痒树下的椅子上嗡嗡一团。冬天里原本没蜂的,却来了这么多的蜂,夏天智惊了一下,他不是惊讶这蜂,是惊慌着孩子竟然没人再管了,还放在椅子上!他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孩子一声没哭。他说:“娃呀娃呀,你前世是个啥么,咋就投胎到夏家呀?!”狠狠地拍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还是没哭,眼睁得亮亮的。

到了天黑,家里没有做饭,也不开灯,晚风在瓦槽子上扫过,院中的痒痒树自个摇着,枝条发出喀啦喀啦声。院墙外的巷道里,是文成和一帮孩子在说笑话,用西山湾人咬字很土的话在说:树上各咎着两只巧(雀),一只美巧(雀),一只哈(瞎)巧(雀),哈(瞎)巧(雀)对美巧(雀)社(说)你迈(往)过挪一哈(下),美巧(雀)社(说)挪不成,再挪奏(就)非(摔)哈(下)起(去)咧!哈(瞎)巧(雀)社(说)末(没)四(事),非(摔)哈(下)来饿(我)搂着你!美巧(雀)羞涩地骂道:哈(瞎)松(?)!孩子就哇哇地哭,哭得几次要噎住气了,又哽着缓过了气。乡长陪着夏风就回来了,咣当咣当敲门。夏天智先从炕上坐起,叮咛四婶快起来,要没事似的招呼乡长,又去给白雪说:“脸上不要让乡长看出破绽。”三人都收拾了一下,将灯拉亮,夏天智去把院门开了。乡长说:“老校长,我把人给你安全完整地送回来了,稍微上了点头,不要紧的。”夏风礑?着眼,说:“我没事,我没事。白雪你给乡长沏茶呀,娃怎么哭成这样?”乡长说:“我来抱抱。”把孩子抱过去,孩子哭声止了,却噎着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乡长说:“噢,噢,是不是嫌我把你爹借走了?”坐了一会儿,夏风却支持不住,头搭在桌沿上。夏天智有些生气,说:“没本事你就少喝些,乡长还在这儿,你就成了这样?!”夏风说:“生死有命,我死不了!”夏天智说:“胡说八道!”夏风说:“你叫乡长说!”乡长说:“也是的,生死不但有命,也有时间地点。老校长,你知道不知道咱清风街出了怪事啦!”夏天智说:“你说的是金莲家的稻草垛?”乡长说:“那都不算个啥,是中星他爹死了!”夏天智说:“你说啥?”乡长说:“不知道了吧?清风街都没人知道。”四婶尖叫起来:“他怎么死了?”乡长说:“他已经死了近一个月,谁都不知道的。昨天接到南沟虎头崖那儿的举报,派出所去了人,原本死的是中星他爹。谁能想到他就会死了,又死在南沟的寺庙那儿!”夏天智说:“到底是咋回事?他一直病蔫蔫的,在寺庙那儿犯病啦?”乡长说:“是他杀。”夏天智说:“他杀?又是他杀?!”乡长说:“所长下午打回电话,说把凶手抓住了,凶手也是寺庙里的一个信徒。凶手jiāo待,昭澄师傅死后肉身不坏,被安置在寺庙里供着享受香火,中星他爹也说他一生尽做与人为善的事,他儿子之所以有出息,也是他积德的结果,认为他死后也会肉身不坏的。他便爬到寺庙后的那个崖顶上,钉了一个木箱,自己钻进去,凶手再用钉子钉死木箱盖。可虎头崖那儿雨水多,加上cháo闷,他很快就腐烂了,从木箱往外流臭水,臭水都流到崖壁上,就被人发现报了案。”四婶和白雪听得毛骨悚然,四婶就把白雪拉进卧屋去。夏天智说:“这怎么会是这样呢,他整天给自己算卦求寿呢,对死害怕得很,怎么就能自己去结果自己?”乡长说:“或许是太怕死了吧。”夏天智说:“这事中星还不知道吧?”乡长说:“还没通知哩。”夏天智说:“这事在清风街不要声张。”乡长说:“这怎么堵人口,南沟那一带都摇了铃了,明日我得去现场,你们夏家是不是也派个人去料理后事?”夏风从桌面上抬起头,说:“我去,我去看看。”夏天智说:“你去看啥?哪有啥看的?!”就对乡长说:“你还是去给君亭说一声,让村委会人去好一点,将来也好给中星有个jiāo待。”乡长说:“这倒是。”起身就去君亭家。夏风也要去,夏天智把他拉住了。

乡长一走,小房间里白雪又哭起来,夏风有些躁,说:“这哭啥的,烦不烦啊!”夏天智说:“你去洗个脸了,我有话给你说。”夏风疑惑地端了一盆凉水,整个脸埋在水里,一边chuī着一边摇,水就全溅了出来。夏天智把孩子没屁眼的事说了一遍,夏风的头在水盆里不动弹了。少半盆子的水呛住了夏风,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终于憋不住,腿软得倒在地上,水盆也跌翻了,哐啷得惊天动地。谁也没有去拉夏风,谁也没有再说话,孩子安然地睡在chuáng上,竟然有很大的酣声。夏风就坐在水摊里,一个姿势,坐了很长时间,突然哼了一下,说:“生了个怪胎?那就撂了吧。”一听说撂,白雪一下子把孩子抱在怀里,哇地就哭。夏风说:“不撂又怎么着,你指望能养活吗?现在是吃奶,能从前边屙,等能吃饭了咋办?就是长大了又怎么生活,怎么结婚,害咱一辈子也害了娃一辈子?撂了吧。撂了还可以再生么,全当是她病死了。”夏风拿眼看爹娘,夏天智没有言语,四婶也没有言语。夏风说:“趁孩子和我们还没有多少感情,要再拖下去就……”四婶说:“咋能没感情?养个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何况她也是个人呀!”夏风站起来,说:“你们不撂,我撂去!”从白雪怀里夺孩子。夺过来夺过去,白雪没劲了,夏风把夺过来的孩子用小棉被包了。孩子是醒了,没有哭,眼睛黑溜溜地看夏风。夏风拿手巾盖了孩子的脸,装在一个竹笼里,三个人眼睁睁瞧着他提着竹笼出去了。

白雪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四婶也哭,堂屋桌子上空吊着的灯泡突然叭地爆裂,屋子里一片漆黑。白雪和四婶在灯泡爆裂的时候都停止了哭,随即哭声更高。夏天智在黑暗里流眼泪。半个小时后,夏风回来了,他空着手,说:“咋不拉灯?”一家人都没有言传,他就到他的chuáng上睡下了。夏风嫌孩子夜里吵,他又要吸纸烟,他是单独在后厢屋里支了张chuáng的,进去后就关了门。夏天智流了一阵眼泪,悄没声息地站起来,在柜里摸寻新的灯泡,没有寻到,擦火柴再寻蜡烛,火柴燃尽就灭了。再擦着又一根火柴,说:“蜡在哪儿?”四婶说:“插屏背后有。”火柴又灭了。柜盖上一阵响动,火柴再次擦着,一点光就亮了,有指头蛋大,忽闪着像跳动的青蛙的心脏。夏天智说:“夏风,夏风。”夏风在他的屋里不吭声。四婶在中堂转来转去,说:“我心里咋这慌的,他把娃撂到哪儿啦?他撂时也不给娃裹一件新布,就撂了?”四婶又敲夏风的屋门,说:“你撂到哪儿了,她哭了没哭?”夏风在屋里说:“我撂在小河畔那块蓖麻地了。”四婶说:“风这么大的。”夏风说:“你还怕她着凉呀?”白雪突然从chuáng上扑下来,她说她听见娃哭哩,就往外跑。四婶跟了也跑。婆媳俩跌跌撞撞跑出去,巷道里没有碰到一个人,在小河畔也没碰到一个人,她们就到了蓖麻地里。但是,蓖麻地找遍了,没有找着孩子。四婶说:“没个哭声,是不是他把娃埋了?”白雪哇地又哭。四婶说:“不敢哭,一哭外人就听见了。”一拧身,孩子却就在旁边的一个小土坑里。冷冷的月光下,孩子还醒着,那件手帕不见了,睁着一对眼睛,而在身边是无数的黑蚂蚁。白雪将孩子抱起了,黑蚂蚁呼呼呼地都散了。进了街口,迎面来的脚步噔噔响,四婶和白雪避不及,就直直走过去,也不吭声。武林却殷勤了,说:“四婶,啊婶,这黑了gān啥,啥,去了还抱了娃,啊娃?”四婶说:“娃从炕上掉下来惊了,出来给娃叫叫魂。”武林说:“啊没魂,魂了?碎娃的魂容,啊容,容易掉。”四婶说:“你快回去吧,噢。”但武林偏不走,还在说:“我从伏,伏,啊伏牛梁过来的,你猜,猜我听到什,什么了?”四婶说:“你听到什么了?”武林说:“鬼吵架哩!啊,啊老贫协和,和,和引生他爹又吵吵架哩!”四婶说:“说啥鬼话,你滚!”武林说:“你不让说,说鬼?滚,滚,啊滚就滚!”脚步重着才走了。武林一走,四婶呸呸呸了几口唾沫,说:“真的要给娃叫叫魂哩。”白雪就轻轻地叫:“回来噢——回来!”四婶抱了孩子一边从地上撮土往孩子额上点,一边说:“回来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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