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因见万红庵一行人衣冠赫奕、出手阔绰,寺中怎好怠慢,法事才过,又赶忙请大师父过来讲经。万红庵却深嫌聒噪,只推说身子不爽,入客房闭门困觉去了。
这一睡直到入夜,月破层云,寒侵枕衾,万红庵似自冥冥中得了感召,掀被下榻,出了房门。他执一盏双耳瓷灯台,碎步穿过风雨廊,灯火逆着风几乎烧到手上。两边壁画上的菩萨金刚在夜中更显忿怒,大张着獠牙血口,一双双招子威严地瞪视着他。
及至到了大雄宝殿,殿门大敞,两方各挂一道楹联:水流原归海,月落不离天。入殿一观,满室灯火烁耀,正中一人面朝佛坛,端坐于莲花蒲团,口中正诵念着经文。
万红庵走到近前,见是白日那丑怪僧人,便驻足听了一会儿。约过一炷香时,这僧人口中仍念念有词,手上念珠拨弄不停,万红庵便不耐道:“严玉郎,时至今日,你还要同我乔模作样么?”
诵念声骤然停住,四下阒然,须臾只听空荡荡殿内传来一声轻笑:“我曾讲过,我俩就好比那同生并蒂的莲,任刀斧怎劈开,剑钺怎斫断?眼下这副模样,也只有阿丹认得我来。”
万红庵死盯住他,冷冷道:“便任你逃进阿鼻血池,化了烂泥屎粪,我也是要来向你讨命!”
似是听了甚滑稽事,严玉郎不住拊掌大笑,只道:“嗬唷,真是我的亲亲!不过一条命而已,情管你说几句好听的,便给了你。”但见他满面烂痂挤作一团,衬得一张脸更是扭曲可怖,转头又道,“你当我如今,又很耐烦活着么?”
原来他当日自胡宗、胡烈手下逃脱,一路躲入皋芒山里,每日从草头上取露喝了,捉些蛇虫鼠蜮果腹。万红庵那一剑砍坏了他的右腿,使他此后只能拄拐行路。为掩人耳目,他又亲手把自己脸面划了,生生将火炭灌进喉咙,让人听不出本音。数月前了缘寺开坛讲法,有弟子自山路上撞着了他,只以为是哪儿来的乞食客,这才将他带回寺内,收留了下来。
想往昔声名赫赫,看今朝满身尘灰,怎一个落魄可言。任着何等权势滔天、富贵骄人,一如聚沫轻风,转瞬又是两头空空,四顾茫茫。
“而今我甚么也没了,活着倒不如死,唯独搁不下阿丹。你在世上孤零零的,又好受人诓骗,我去了那头,怎省得下心呢?”严玉郎言之切切,仿佛当真发自本心,还要拿手来牵他,“不如你随我去了,这辈子没对你好,要下辈子来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