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一点,就是他那被截去的小趾,始终是心头的一道疮疤。
那断面虽然早已愈合,又涂了祛痕的膏药,几乎消隐得只剩些残红,却还是会在夜深人静时传来阵痛。就好似是时刻在警醒他记着曾被严玉郎囚困的屈辱,也记着那丧去亲人的深恨。
因着小趾骨那处凭空缺失,万红庵的鞋也从来都与他人不同,须得着人订做,将右脚前端收紧一截,否则大了松垮易脱,小了束缚挤脚。秦揽月这点对他倒也体贴,衣裳行头都是一季一换,鞋履总提前差人去订,从不短他的。
寻常待人接客,万红庵都扬长匿短将脚藏得严严的,免教人察觉这处畸残,心生嫌恶。因此即便是熟客也大多不知他还有这处残缺,有的偶然知了,因着他姿容美貌、才情极佳,也不觉恶厌。甚至不少反倒会生出“自古更花月难全,白璧微瑕”之慨叹,更添几分怜惜。
况且万红庵也不只凭身后那几寸肉道为生,他一把娇嗓,唱出的曲子清越婉转,最擅那些骚词艳曲。甚么《莫愁乐》、《子夜歌》,那新莺出谷般的声唱着:“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徐徐袅袅,直教人骨酥肉麻。加之身段柔媚,于台上扭腰摆臀、舒臂展肢,又是一段风骚,真个迷煞人神魂颠倒。这不才在御史台段芫卿府上唱过戏,宫里又着人来请,乃是半月后春日筵上,邀他前去助兴一曲。
第九章
筵席开在洈邑皇宫镜明湖内的一方绿洲上,群臣按品次分列两边,最上首坐的自然是国君孟谌。眼观其已年过而立,面上却不显风霜,棱角坚阔、鬓乌唇朱,头戴紫金冠身披皂龙袍,衬得人十分英武俊逸。目光清冽,教人不敢逼视。皇子与宗亲则班坐他身侧。
面朝碧波,背倚苍木,一派风光好景。孟谌的面上却无半点欣悦,甚至还有几分阴鸷。
这看在群臣眼中倒并不觉惊奇,上月皇后缪蚺殁去,孟谌便一直郁郁不乐。帝后一向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皇上必然是因皇后的离世而忧思难遣,才会如此沉郁。所以众王公大臣特意设下了这席春日筵,寻来民间各色艳舞笙歌,以求龙颜一悦,遣散悲怀。
酒筵过半,席上众人都已酣醉,面色酡红,行止放纵恣睢起来。有的把那衣带扯了当作红绫与舞姬伴舞,有的又将那才下场的伶人搂过来嬉乐,或者趁乐师抚琴奏曲之时,直接将手探进人下摆摸揉。放眼绿洲尽是放`浪无拘、旖旎香艳的光景。推荐本书
唯独高居座首那人,却一直眉目冷峻,不曾展颜。
忽尔在这喧嚣闹腾间,流泻出一管长笛清音,如百灵鸣于幽谷,霎时就把场面镇住。而后一个袅娜身影踏着舞步旋来,一身红绫撒花的帔子,配一双缎面红鞋,乌发随身姿飘扬飞散,不是万红庵又是哪个?
众人竟都痴痴看呆了,见这妙人一时敛肩掩臂,一时又拧腰倾胯,虽是男郎,身段实不逊于娇娥美婢。各中丰姿艳景,让人目不暇接。有人趁他凑近想伸手来揽,被他闪身避开,末了回眸投一个娇俏的笑靥,真把人魂也勾没。
万红庵舞步轻盈,映在镜明湖上好似只引颈鸿鹄,展翅凌波。他一个又一个胡旋,自己也不由有些陶醉。抬眸望向众宾客,却仿佛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脚步陡然一个颤乱,不由倾向侧边去。
“当心!”坐于孟谌身侧的太子孟柯人险险扶住万红庵,使他不至跌倒。可万红庵甫一停稳,就立马撇开了太子的搀扶,倾身匍匐在了孟谌面前,以求赦罪。
原本喧嚷的筵席静谧下来,众人都知孟谌心情滞郁,不知会不会藉着这个小小的冒犯,发泄一通。
万红庵抖如筛糠,身上冷汗涔涔,一张脸才转眼就变得煞白。却不是因畏惧君王的怒火,而是刚才只一闪而过的那张脸,那张熟悉又可怖的脸,他在心中恨过千千万万遍的脸。
没想到再相见竟是在这样的契机之下,严玉郎果然是平步青云,位列上卿。而自己没能做成他帐内的娈宠,却做了筵席上取乐宾客的娼伶。万红庵胃里一阵绞痛抽搐,似乎满腹的秽物都要喷薄而出。
还不等他把那作呕的恶感压下,告罪请饶,席上已有人替他开腔,是太常卿杜舜:“此伶人风采卓绝,敛颌如轻云蔽月,展臂如惠风抚柳,就连那绊足跌落之姿,也如青鸾一奋离霄,实在美哉妙哉!斗胆求陛下赦宥其唐突之罪,以示宽宏。”
孟谌目光沉沉,却似乎并无迁怒之意,停了半晌道:“说得不错,在这镜明湖上凌波起舞,确是青鸾舞镜,一奋而绝。该赏。”言讫招来宫婢,不一会儿呈上来一面镶绿玉明珠的宝镜,乃是藩王上供的珍品,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