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鸦雀无声,没有半分动静。他见那些守门的士兵满脸克制的好奇,心里不由好笑。只有半吊子的方士才会呼天喊地地施法,他的师父是何等真仙,动动手指连入了鬼门关的魂都能拉回来。这样一想,他心里也有些好奇,那个太子真的能救回来吗?
他溜达到内室的窗下,透过镂花的窗格朝里看。师父的一截手腕搭在太子额头上,太子灰败的面孔似乎闪过一层光,他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细看,太子睁开了眼。
沉香飘渺的烟雾萦绕而上,他站在烟雾后,不小心对上了太子的视线。他从没见过这样纯黑的眼眸,那道视线从地府投来,带着森然的寒气注视着窗外的人间。眼里有将死之人对生无与伦比的执拗。
生不易喝了口热汤,甜香盈满唇齿。天色已经暗得庭燎不足以点亮内室了。两个徒弟还没回来,他只好自己去点大烛。他起身,记忆里的目光就在他身后,生不易惊得后退一步,后腰抵上桌案一阵锥心刺痛。
“好久不见呀,师兄。”姬疏对他笑道。
第5章
这恐怕将是一次见不得光的谈话。院里的大烛最终也没有点起来,灯火昏黄,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徒弟们不知去了哪里没有来给内室添柴荆。大概是被那家伙放倒了,生不易心想。
姬疏坐在阴影里,捧着热腾腾的枸杞大枣汤,指尖烫出一点菲薄的红。他年轻的面容依旧很好看,像釉彩华贵的瓷,美丽而冰冷,倨傲又惫懒。
“一晃数百年过去了,你是一点没变。”生不易慨叹,“我当年可比你足足小六岁,如今也是个行将朽木的老头了。说出去谁能相信你竟比我年纪更大。”
姬疏稍微低头去看杯里沉浮的枸杞,声音淡淡的:“是吗?师兄你原来比我小啊。”
“虽然从来没特意提过,但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从前不是经常‘那小子那小子’的称呼我吗?”
姬疏当年怕是连师兄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把生不易当书童一样呼来唤去,搞得生不易对他意见很大。奈何师父也没拿他当徒弟看,伙同姬疏一起使唤他,每当他做端茶倒水、清洁打扫的杂活时,两位大爷就凑在一起研究各类古籍文献。他在后院削桃木片削到手掌磨起血泡,这两位就悠哉游哉一边喝汤吃果一边拿朱砂在桃木片上鬼画符做研究,有时灵感来了还会拉他来试验。生不易如今这张皱巴巴的老脸上,靠近额角的地方还有一道明显的划痕,就是姬疏当年画的桃木片炸的,若非师父眼疾手快,这道痕能一直拉到眼皮上去。
师父毕竟养育了他十几年,当下还是有点惭愧。姬疏大爷可不管那么多,他堂堂一朝太子还从来用不着顾虑别人的感受。生不易流了满脸的鲜血,他也就勉为其难地抬一抬上眼睑,语气懒洋洋地说声“抱歉”,很够意思了。师父要带他去处理伤口,姬疏可不乐意,那块桃木片虽然闯了祸但好歹也是太子殿下凭自己本事刻出来的第一块有灵气的符箓,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怎么能叫生不易扫了兴致。姬疏有天赋,师父很喜欢他,生不易只好自己一个人跟着侍女走。从那以后,生不易和姬疏就没再看对眼过。
“几百年了,师兄你还能记得这些事?”
生不易叹息道:“记得啊,再过多久都能记得。我和师父也就只有短短几十年的记忆,忘不了。”
姬疏抬眼,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师父去哪了?”
生不易愣住:“你不知道?”
像是没料到生不易会反问他,姬疏忽地眨眨眼:“我为什么会知道?”
“但是师父当年是和你一起离开的......难道你们俩后来分开了吗?”推荐本书
“忘记了。”
生不易:“......”
姬疏面色坦然:“这都过去多久了,也就你们这些老头子成天把陈年旧事挂在嘴边。”
很好,这才是当年熟悉的语气。
生不易深感不对劲:“不对啊,你忘记的也太多了吧!你不记得当年神树的秘法,不记得我比你年轻,甚至还不记得师父去了哪里。你这哪是时间长了记不得,你这得是换了个脑子吧!”
“师兄,”姬疏诚恳道,“你随便出去拉个人问问,也没人相信你比我年轻啊。”
生不易面无表情,得,他也就剩这张嘴了。
内室一时间鸦雀无声,一杯汤端得快凉了,姬疏才说:“可能真的换了个脑子吧,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你和郑二说我是因为病得厉害才寻到神木,又因为神木长命百岁,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当年得的什么病,遑论治病的方法。在深山里住了几百年,差点以为自己生来就在山里放养长大,好赖还能记得我有家有亲人,父亲大概很威严、母亲很慈和,算是有爹生有娘养的人。”他看了生不易一眼又补充道:“还有厉害的师父和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