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_贾平凹【完结】(28)

2019-02-18  作者|标签:贾平凹



“谁呀?”老道士高了声。

“刷。”一把沙土打在庙门上。

“是láng吗?”

“刷,刷。”两把沙土打在庙门上。

老道士起身下炕去开门了,吱地一下,门半开,跌进来的是一片三角形的白光,一大一小两只láng出现在白三角光里。我立即认出那小láng就是曾经被我抱过的láng崽,它明显地qiáng健多了,但有些羞怯,先在大láng的前面,后来就躲到大láng的身后,使劲摇尾巴。

老道士在说:“怎么不是我治的那只láng了?”大láng呜呜了两下,声音颇像个结巴。老道说:“不是的。噢噢是你碎崽子领来的,寻我有什么事?”大láng转了一下身,扫帚一样的尾巴先是夹在屁股上,慢慢伸长翘高,半个屁股上没有了毛矛肿得一个大包。“哟,你也要看病呀,长这么大的疮,这我怎么治?”大láng的头弯过来看着老道,又是呜呜地叫,像是哭了似的。老道士开始在地上摸,什么也没摸到,他就从头顶的发束上拔下了那根木棍儿,对着那个大包猛地一戳,大láng嗷地大叫了一声,后腿倒在地上,而一股脓血喷出来,难闻的气味顿时熏得我闭了气。几乎是过了一分钟,大láng方从地上爬了起来,回转身了,这回竟将前爪跪地呜呜呜了三声,然后两只láng从三角白光里消失了。老道士重新关上门,回坐在炕墙角合眼又睡了。

这一幕如天方夜谭,说给谁谁也不肯相信,但确确实实是我亲眼看到的,也是我当时目瞪口呆忘掉了去拿照相机,等láng从庙门前土场的月光下消失之后,我后悔得直扇自己的脸。

“师傅还是医生呀?”舅舅说。

“屁医生。”老道士还闭着眼,“láng寻到我了,生疮出个脓就行了。这是怎么啦,前不久一个láng病恹恹地来了,这一个láng也是生疮,现在你们不猎杀láng了,láng自个倒不行了?!”“师傅”我说,“láng还会再来吗?”

“这得问láng哩。”“láng要再来,我能为它们照个相吗?”

“这更得问láng了。”“你能听懂láng的话,láng也能听懂你的话?”

“láng通人性么。”我对老道肃然起敬了。佛教是崇尚虚无的,但也有活佛,道教讲究的是修炼成仙,这老道一定是仙了!这回进商州,山民们常说到狐狸jīng,蛇jīng,老树jīng,如果任何东西真能成jīng,老道就该是人jīng了。第二天,我说起夜里的事给烂头听,烂头却是不信,“他还是郎中?”烂头说,“我说个郎中的故事吧。有一个人娶了三个老婆,临终时,三个老婆围着哭,大老婆抱住了男人的头,哭道:郎的头呀,郎的头呀!二老婆抱着男人的脚,哭着叫:郎的脚呀,郎的脚呀!小老婆是男人最疼爱的,见两个姐姐分别抱了男人的头和脚,她就抱了男人的尘根,哭着说:郎的中呀,郎的中呀!这老道就是这样的郎中!”我恼了,不理他,他也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越发唆弄着舅舅离开这里,说吃不好,睡得也不好,浑身尽是虱咬的红疙瘩。但我坚持不走,我相信再住下来,肯定还会有láng出现的。这一天里,我殷勤地去山泉里给老道士挑水,并帮他把那些南瓜切成片,用绳一片一片串起来挂在庙墙上,下午又和舅舅烂头去掮石头砌庙前的地堰。huáng昏时分,突然间远处有了激烈的呐喊声,甚至能听见车马号角的嘶鸣,约摸几秒种,声响消失。我以为是产生了幻听,问舅舅:“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这是山响。”舅舅回答得很坦然。

“山响?山里怎么有呐喊声,还有马的嘶鸣和号角?!”“你知道李自成在商州屯过兵吗?”

“知道。”“当年这里有过战争,山把声音吸进去,现在时不时就放出来了,打猎的时候我遇过几次。”“有这事?”

“不信你问烂头。”烂头点点头,见我还是疑惑,便说:“我给你说一件更奇的事你听不听?”

我说听的,但不许说脏话。他讲就在沙河子,他们老家东边五里地有个叫甘沟村,村后山根下原来有个学校,十年前一次滑坡,把学校三十个学生埋在里边了。后来半夜里就常能听见一片惊喊声,他是听过一次叫喊声中有叫“敏敏,快跑!”他亲自做了了解,果然被埋的学生中有一个叫敏敏的学生,那年才十五岁。烂头说完了,仰头朝空中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又让我也呸呸地吐,“甭让鬼魂寻着话附在咱身上了!”

(……烂头说完了,仰头朝空中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又让我也呸呸地吐,“甭让鬼魂寻着话附在咱身上了!”)

沙河子发生的事毕竟地点远,时间又早,而山中的呐喊声和车马号角的嘶鸣声却让我大感兴趣,就鼓动着舅舅和烂头去看看声响发作的地方。这时天色已暗下来,我们向东边的那个山梁上走,山梁上长满了树,山梁下去分成两面土坡,两面土坡缓缓漫下形如人伸直的两条腿,而土坡分岔处,也就是山梁下去突兀着一个石包,石包上一圈长着树和藤萝,中间却是空地,空地上沁出了山泉,水便从石包上流下去一直流过土坡,溪水如线,白花花闪亮。呐喊声再没有出现,我拍摄了几张照赚,虽然知道光线效果很差,但好赖也要拍的。“你瞧瞧这山势,是不是个好xué地?”舅舅说。我看不出山梁的奇特处。烂头说:“像不像女人的yīn部?”这么一指点,越看越像。“你们也会看风水?”“看风水是把山川河流当人的身子来看的,形状像女人yīn部的在风水上是最讲究的好xué。”烂头就说怎么看怎么看,你俩听着,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儿!舅舅猛地捂住烂头的嘴,说:láng!

果然就在石包上的水泉边坐着了一只láng的。láng是在哭,气息一长一短,哽咽得特别伤心。我们都闭住气了,轻轻地蹴下身,我终于看清坐着的láng的身边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平躺着的另一只láng。láng哭了一会儿,用爪子打打那平躺的láng,平躺的láng动也不动,坐láng就又哭。

“那只láng死了。”舅舅说。

紧接着,又一只láng出现在了水泉边,低着头,来回地转圈后扬了头呜地一叫,又来了两只láng。这两只láng几乎并排走过来,步伐趔趔趄趄地要倒。四只láng就围着死láng哭。

“不要开枪啊!”我赶忙低声提示着。

“没有带枪,”舅舅说,“看见左边那个láng了吗,那是昨晚来的大láng,左边和右边最后一只同死láng是这一带的láng,编号是三号,七号,八号。昨晚上那大láng是九号,另一只是十号,它们原在龙王山的,怎么也到这儿了?小青呢,不见那láng崽子了。”我跪在了地上,将相机镜头对准了láng群,光线模糊不清,我还是按了一下,但相机又出毛病了,我这台相机本来是名牌货嘛,怎么每一次为láng拍照的关键时刻就出毛病!我使劲摇晃了几下,再试时,它又好了,就一连按了十几下快门。我知道这是一只láng死了,死掉的láng是不是老道说的曾让他看过病的láng呢,反正它是死了,活着的láng在哀悼它,举行葬礼。我只说láng像人一样会用爪子在地上刨坑,然后把死láng埋下去,但四只láng突然一起扑上去开始用口用爪撕裂死láng,死láng像是一块豆腐似帜,几乎经不住撕裂就分成了数块,然后láng们就抖动着身子吞食,或许是噎住了,扬着脖子左右扭动。整个过程,我拍照了几乎一个胶卷,但舅舅和烂头却再也忍耐不住了,我刚要再换一个胶卷继续拍照,舅舅大声地呐喊了:“láng——!”喊声震dàng着山谷,像滚动了bào雷,一个声làng也在回撞着:lánglánglánglánglángláng。

我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们却已从树林子里往下跑,黑黝黝的树林子里没有路,便响起了树枝的折断声和乱石的滚动声。而láng群突然停止了吞噬,全坐在那里支楞了脑袋,也就是脑袋那么左右一摆动,倏忽间不见了。

等我连跑带滚地也到了石包上,舅舅和烂头在那里查看现场,水泉边被吞噬的láng除了几根láng骨和一摊稀粪外,肉块没有,连一团皮毛也没有。

在红岩寺住过了第四天,我发现老道士的脸色越发青huáng,后来他的全身都huáng得像huáng裱纸一样,几乎透了亮色。他已经不能坐在那里了,因为肚子凸胀如鼓,敲着就发出空音。舅舅就拉我到庙外,说师傅黑气上了脸,这病不轻哩。我的感觉老道士是一直患着肝病的,如今是不是到了肝功能衰竭开始腹水的晚期了呢。我在省城的邻居老太太临终时就是这个样子,她三天三夜是在喊肚子要爆呀肚子要爆呀的。舅舅听了我说的话,也有些害怕了,要背了老道士去山下看医生,烂头却提出我们‰开,他说还看什么医生,尸虱都上身了。我不明白尸虱是什么东西,烂头说人在死前衣服上就生出一种小白虫子,像虱又不是虱,那就是勾魂的小鬼到门首了。如果老道患的真是肝病,咱们同他吃住了这么多日,保不住也被传染了,即使不传染,他要突然死了,咱们留下当孝子吗?烂头话说得难听,舅舅当下扇了他一个耳光,骂了声:滚!舅舅的手重,烂头的脸上就五个指印肿起来,烂头竟也急了,真的赌气下了山。我追他到红石层的平台上,烂头还是气乎乎地说:“我叫他是队长,他以为他真的是队长了吗?!我鞍前马后跟了他,他倒打我?倒当着你的面打我?!”怎么也不肯回头。

我回到庙里,舅舅坐在那里吃烟,见了我一个人上来,说:“我说见了láng要打的,可现在遇见那么多láng不能打,倒霉的事情不是都来了。他走了?”

“走了。”我说。

“他狗日的真的就走了?!”舅舅说,“他走吧,他狗日的心硬得不如láng哩!”但舅舅这个下午也下山了,他是去寻找山下的医生来给老道士看病的。老道士躺在炕上,痛苦得脸面失了形,却是一声也不哼哼,我问他想吃点什么,他说肚子要胀死了,拿刀子给我捅个窟窿吧,说着就迷昏过去。我吓得大声叫他,用力掐人中,他终于又睁开了眼,瓷呆呆看着我,嘴唇蠕动着。我知道他要说话,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趴在他的嘴边用耳听,听到的是:“我这一去,它们来了找谁呀!”我说:“师傅,师傅,它们是谁?”老道士突然剧烈咳嗽,整个身子都从炕上跳起〈,我忙给他捶背,门口里走进来了烂头。

“烂头你真的回来啦?”我喜欢地说,“到底舍不得队长!”“我才不是为他回来的。”烂头说,把手伸在我面前,手心展开,亮出的竟是金香玉。

“你什么时候又把金香玉拿去了?”

“你知道了我曾拿过?”

“我怎么能不知道它挂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你这回又是怎么拿的,我竟一点没觉察?”

“不说啦,书记,不说啦。”老道士哇地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喷出来,接着又是一股,又是一股,像she水枪一样,血就喷在了墙上,墙上是一个红灿灿的扇面。我急喊师傅,老道士的眼睛就闭上了,脸上明明显显绽了一个微笑。

“咱们是命里该给老道士当孝子的。”烂头嘟囔着不让我哭,但他毕竟有经验,把庙里所有的香和纸都翻腾出来烧了,说是人倒了头要上yīn间路,得有钱打发路上的小鬼的。又拿清水当酒奠祭,然后用手揉搓着老道的周身,使那弯起的胳膊腿伸直,再翻箱倒柜,寻出一身依然破旧但还gān净的道袍给他换上,他说:“师傅是青龙相哩。”我不懂他的话的意思,他又说:“女人没毛是白虎,男人毛过了股沟一直长到前胸后背的就是青龙,可惜师傅是青龙他却出家了。”我气得哼了一声,雏不言语了,开始给老道士洗脸、梳头。刚刚完毕,舅舅领着一个村医满头大汗地赶来了,见了此状,滴了一颗眼泪,打发着村医下山通知山下的人来处理老道士的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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