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_贾平凹【完结】(9)

2019-02-18  作者|标签:贾平凹



“我发觉我手腕也是比以前细了,”舅舅喃喃不已。远远的一座高楼上放she了一个二踢脚的鞭pào,日地一声从空中划过弧线掉在我们面前,爆响了。舅舅又哆嗦了一下。“是细啦,真的是细啦……”舅舅的样子很可怜,也真有些神经兮兮,我说手腕那么粗的,细了什么呀?!他倒生气了。他一生气,我也不再言语,举了相机在街上拍照起来,他却撵着给我说话。

“子明。”“哎。”他又是不说了。

“瞧那一排房子多有特点,是清代还是明代的建筑?”

“你不会笑话舅舅吧?”

“我怎么会笑话你?”

“那我给你说了吧。子明,我那瘫了的队友对我说,他是翻过一本药书了,上面写着因手yín过度或因一些尚不清楚的原因所患的怪病。那病的状况与他的病很相似,舅舅不怕你耻笑了,舅舅在打猎的时候也是曾手yín过。猎人在野外有过手yín的。

舅舅思想不好,怕是手yín多了,舅舅也就得上了这种病的。”他的话使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再没有生硬的指责,也没有了戏谑的言辞,严正地劝慰道:“哪儿会有这种病呢,你的那个队友一定是同所有猎人一样,自从不能打猎了,没有láng了,失去了对手,就胡思乱想脑子生了病。病有一种是想出来的,想着要生病了,生病了,或许就真的生病了。舅舅身体这么好,怎么能患那种病呢?就说手yín吧,凡是男人,哪一个一生没有过手yín的经历呢?以科学的观点看,手yín本身对身体无害,手yín对身体的害处是老以为手yín对身体有害。”舅舅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你是知识分子,你可不敢哄舅舅。”“我怎么会哄了舅舅?!”

舅舅终于给我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羞怯,这是我这么多天里没有见过的。

回到宾馆,舅舅睡着了,或许是跑动了一天累了,或许是相信了我的话,靠坐在chuáng头睡得很沉,涎水把前胸都流湿了。我却睡不着了,我有在深夜和黎明醒来之时逮听声音的习惯,我崇拜世间的声音,总以每日听到的第一声音来预测这一天的凶吉祸福,但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猎人们普遍患了软脚病,他们认作是没有了láng之后的灾难的降临,láng和他们是对应着的,有了láng就有了他们,有了他们必是要有着láng的,láng作为人类的恐惧象征,人却在世世代代的恐惧中生存繁衍下来,如今与人相斗相争了几千年的láng突然要灭绝,天上的星星也在这时候雨一样落下,预示着一种什么灾难呢?猎人们以láng的减少首先感到了更大的恐惧,而我们大多数的人,当然也包括我,当流星雨发生,却仅仅以为遇上了奇观而欢呼雀跃,这是舅舅他们神经质了呢还是我们身心麻木?!我尊重起了我的舅舅,觉得这次跟舅舅相见,一定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了的事。人在世上,做什么职业,有什么品行和技能,那都是依定数来的,如家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需要有一把茶壶,我们就才去街上的商店里买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茶碗呀,于是又去商店买茶碗。见到了舅舅,我将不仅要拍下十五只láng的照片而出名,还要以舅舅的故事来撰写一篇关于人类灾难感应的报告了。

天亮的时候,我出去散步,街道上许多人在慌乱地奔跑,有一个妇女披头散发,一边跑一边哭号:“小曼,曼曼,我的孩子!”身子就软得趴在地上,已经跑到前头的人又折回来拉她,拉不动,几个人架着胳膊把她抬着又往前跑,妇女的一只鞋就掉下来。我捡起了那鞋,问旁边的人:怎么啦,怎么啦?回答说:不得了了,死了人了,死了十二个女学生了!我提着鞋去撵他们,前边的小巷里就一排儿拉出了十二辆架子车,车上分别是一具具尸体,尸体上盖着白布,但白布太小,上边盖住了头,而下边的脚却露着,围着车子的是呼天抢地的死者家属。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正是上班时间,所有的人都停下来,一时jiāo通大乱。

我一直是跟着那个掉了鞋的妇女的,我挤到了架子车边,我并没有看到十二个尸体的全部样子,但那妇女揭开了第三辆车上的白布,她就昏倒了。车上果真是一位花季少女,头发很长,梳着马尾巴状,留海上还别着一枚白蝴蝶卡,脸蛋完好无缺,但下身却满是血,以至于袜子和鞋全被血浆糊住。我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说,这些孩子昨天晚上相约了去jī冠山根的一个草地上看流星雨的,流星雨使她们兴奋异常,流星雨结束之后她们还在草地上歌咏和嬉闹。整整一夜,孩子们没有回家,她们的家长就着急了,四处寻找,黎明时分才发现她们全死在了草地上,她们的身上没有钝器的伤痕和勒痕,但下身却全部稀烂,甚至屁股上也没了肉。“她们是遭到qiángbào了,”人们在议论着,“可qiángbào不至于下身被挖了肉呀?”有人就叫了一声:“怪了,莫非是被láng坏了的?!”我的脑海里立即闪现了奶奶曾经说过的一个久远的故事,说是老城池的某人夜里独自行路,一只láng就一直跟着他,他知道不敢停下来与láng搏斗,搏斗是搏斗不过的,只有不停地往前走。但láng就在他的屁股上抓,抓下了一块肉,又抓下了一块肉。那人咬着牙还是走,走到城池外的十字路口,前边有了人的说话声,láng是跑走了,他却一下子倒在地上,摸摸屁股,半个屁股上已经没肉了。

但是,州城里怎么会有láng呢,就是有láng又怎么一下子来了那么多láng,将十二个少女的屁股抓得没了肉呢?人们怀疑着这种说法,但人们又都如此地传播着这是lánggān的勾当,除了láng还会有谁呢?而有人就突然说了一句:“前几日我看见一只láng抬进城了,抬láng的人说不定都是láng伪装的,现在的世上什么事会没有?!”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忙退出人群跑回了宾馆,但我在宾馆门口停留了好久,我不敢把街上的事说给舅舅,也不能让舅舅看出我的神色异样。

舅舅已经起来了,他坐在chuáng上,使劲地在身上搔痒,他的情绪似乎不错,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竟当着我的面解开怀捉起虱子。

“你说世上先有人呢还是先有虱子?”

“虱子。虱子是最古老的虫子。”

“人也是虫子。”

“嗯?”

“人是走虫。”

“……”

“你说,láng呢,先有了láng还是先有了狗?”

“láng吧,láng也是古老的虫子。”“可láng是把狗叫舅哩。”我帮他把衣服脱了下来。

“舅舅,今日我去行署再看看施德他们,明日一早咱们就可以上路了,你在宾馆里就刷刷牙,冲个热水澡吧。”

“我才不洗热水澡的,刷什么牙,你刷牙哩,你一嘴的溃疡,láng一辈子不刷牙,它倒天天有肉吃哩!”我笑了,说:“那你就呆在房间,哪儿也不要去,等着我。”“我得去沙河子一趟。”“还去沙河子?”

舅舅给我点着头。

我虽然理解他,却不免为他还要去沙河子感到惊讶了。舅舅luǒ着上身,他的脊背和肩头上满是疤痕,竟在脖子上还挂着小小的一块石头。这些伤疤,不用询问,都是他作为猎人的历史记录,而他佩戴的小石头却让我有了一份好奇。早听说过出猎和出海的人一样是非常讲究迷信的,他们在山林里绝不说不吉利的话,甚至也忌讳“滚了”、“完了”的词,如果临出门时灯突然熄灭,或是过门槛时踢了脚趾头,打了个趔趄,那就会停止当日的行动,在他们的身上常要带着huáng裱写成的护身符咒,或是枪毙人的布告上的红勾纸片,或是年轻女人的经血布带,一定要处女的。但舅舅佩戴的竟还有着一块石头。我附过身抓住那小石头玩弄,石头发黑,光洁温润,“哟,舅舅要做贾宝玉哩!”“这是块宝玉,哪儿会假?”他显然是没有读过《红楼梦》的。“你闻闻你的手,是什么味道?”

我的手上有淡淡的一股巧克力味。和舅舅住在一起,我是偶尔闻到过这种气味,还以为是住在宾馆里,房间里喷洒了什么香味,原来气味来自这块石头。

“这是金香玉。”金香玉,是那句成语“有眼不识金香玉”的金香玉吗?舅舅说是的,我把小石头从他的脖子上取下凑在鼻前,香味更浓了。我突然想历史上有个叫香妃的,说是身上放有异香,人怎么能放出香味呢,莫非她佩戴了就是这么一块有香的石头?!可是,女人是佩戴金香玉的,舅舅,一个粗而臭的男人,佩戴的什么金香玉呢?这简直是一个遥远神秘的童话!但舅舅绝不是文人,他不会加盐加醋地想象,他告诉我石头是红岩观的老道士送给他的。老道士是和观里惟一的徒弟在深山的一个溶dòng里偶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的,他们把石头装在麻袋里背下山,搭乘了当地进山拉木料的拖拉机。行至半路,老道士一阵恶心,就让拖拉机停了,他下去呕吐,呕吐了好长时间还是难受,开拖拉机的人就不耐烦,竟把拖拉机开走了。

老道士那时还有些生气,骂了一声,但谁能料到,开走的拖拉机在驶出两千米左右翻跌到了二十米高的崖下,拖拉机上的人无一生还,他的那个徒递连头都被压扁了。

老道士拣了一条命,他坚信是这块奇石拯救了他,就将石头拿回观里供奉在案头。

这块石头有奇处,观周围的山里人都是知道了的,却谁也说不清这是一块什么石头。

两年前州里召开全省的地质会议,老道士带了石头去找科学家鉴定,终于认定了这是金香玉。金香玉的出世当然轰动了地质界,但追问石头是哪儿来的,老道士不说,他明白这是上天赐与的缘分,“我送给你们一份吧”,于是石头一分为二,一半贡献了地质部门,一半带回观里,并在一个大雪天里悄然进山,想用乱石堵了那个溶dòng口,奇怪的是dòng口竟发生了塌崖,连他也寻不着了dòng口的方位。老道士从此再不提这件事,但老道手里还有一半金香玉的事毕竟传播开来,省里州里的有钱人接踵而来,要拿huáng金的六倍价来购买,老道士一口咬定全捐献国家了,而私下里将那一半金香玉锯成小薄片,分赠给了曾给观里办过事的人。舅舅是最后一次普查láng时到过那座山上,夜里就住在观里,他诉说着猎人将不能猎láng的恐惧,老道士便送给了他这块金香玉作了护身符。

“老道士还在吗?”我当然不能索要舅舅的护身符,但我太喜欢这样的石头了。

“还活着吧,”舅舅说,“如果咱们真能去为láng拍照,我可以领你去红岩观,能不能送你一块儿,那就看缘分了。”我相信我有这个缘分。我已经琢磨好了,一旦我能得到一块金香玉,我是不会jiāo给老婆的,要送就送我的女朋友,让她成为我的香妃。但是,舅舅再次去了沙河子,当天并没有返回,甚至三天也没有人影。

乡下人的时间观念差,这是最令我头疼的,可他迟迟不回来,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州城图书馆借阅关于láng的有关资料,十分遗憾,láng的书籍太少了,在有限的时间内了解一下láng的习性和生存的环境以及发情、jiāo配、生育的企望全然落空,我只是抱回了一堆有着láng的故事的小说。于是,重新读了《聊斋志异》的一些章节,读了鲁迅的《祥林嫂》,读了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我是坐着读,窝在沙发里读,后来就躺在舅舅的那张chuáng上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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