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隽臣从未这样狼狈过。
他满头满脸都沾着灰白色的雪碴子,紫金冠歪在一边,就这么痴痴地跪坐在雪里。
“王爷,您、我给您把马车叫回来吧,这天儿太冷了。”
“不是天冷,是人不中用了啊——”
关隽臣摇了摇头,很轻很轻地开口了:“这人啊,一跪得久了,先是腿不好使了,然后是腰板,再然后就是心,直到浑身上下,每一块肉都死得透透儿的。”
他的面色灰白一片,嘴角很浅地弯起,乍一看竟分不清楚是哭还是笑。
可王谨之看着看着,却觉自己不知为何声音都像是带了哭腔,他跟随关隽臣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的光景。
面前的这位大周盖世王侯从未这般消沉过,仿佛在这个冬夜已经萌生了死志。
“王爷……您别乱说,此一时彼一时,未必日后没有扳回一城的时候啊……!”
王谨之跪在地上哀哀地磕头道。
“没有了。”关隽臣很平静地道:“谨之,我什么都没有了。”
……
入夜了,长安城宁亲王府中还是灯火通明,仆从们纷纷行色匆匆地在宁元阁进进出出地穿梭着,直到了天将将露出鱼肚白,才渐渐消停。
关隽臣坐在床榻边握着晏春熙的右手,少年熟睡着,鼻息轻轻的,时不时像是梦到了什么可怕事物似的微微蹙一下眉毛。
“我的小熙儿……”关隽臣怜惜地俯身,亲了一下他的脸蛋。
晏春熙腰上的伤口越有半寸深,里面的肉都已被铁钩烫得熟了。
方才,关隽臣请的医官来了后掀开被褥看了两眼,便于心不忍地道,里面的肉都已死透了,全部都要用剔刀挂了去,方才能包扎。
晏春熙四肢被用丝巾紧紧绑缚住,但是那边医官刚一动刀,少年便已一声凄厉的惨叫,双目赤红,指甲在床褥上发了狂地抓挠着。
医官见状慌忙将一团软布塞进晏春熙口中,这也是怕晏春熙痛极之下咬伤了舌头和嘴唇的缘故。
隔着布巾,晏春熙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声惨呼,苍白的面上冷汗密布,将发丝都洇湿,狼狈地贴在了额头上。
少年越叫越虚弱,到了最后,连哼的力气也没有,就只睁大一双往日俏生生的眼睛望着关隽臣,眼里只剩空洞,大滴大滴的泪水止不住地向下流。
关隽臣的心像是被人紧紧地攥了起来,感到自己是那般的无力,甚至连恨都已变得模糊麻木。
有那么一会儿,他简直恨不得自己就这样被就地凌迟了,也要比这般看着他心尖上的宝贝受着这样的苦头强。
晏春熙受了这一遭,只勉强喝了碗参汤吊了口气儿,便再也无法支撑,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关隽臣却毫无困意,一直守在晏春熙的身边儿。
晏春熙是杏眼,睁着时猫儿似的圆圆的,这时一闭上眼线却又长又媚,漆黑的睫毛覆在眼下,睫毛根儿还湿乎乎的。
关隽臣看着看着,竟似痴了似的。
少年的面容与去年此时相比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那对儿往往女孩家才有的梨涡愈发现了出来,可是此时却并不似往日娇甜,反而隐约显出一点儿苦涩。
小家伙跟着他这一年,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头。
可是为了他,实在是不值当。
他再也不是十多年前那个手握千军破甲的冠军侯,他也配不上晏春熙那一声“天边寒月”。
他不过是个,一日一日渐渐老去腐朽的废物。
“王爷。”
忽然,一声细细的唤声从身边传来。推荐本书
关隽臣回过神来,轻声道:“熙儿,你怎的醒了?”
“我梦见……”晏春熙的嘴唇虚弱得毫无血色,可是他抬起头看着关隽臣的眼神,却隐约泛起一股柔情:“我梦见长安的雪停了,成哥哥和我一起在院里堆了个大雪人,我还给他戴了一顶斗笠挡风,就像那些来去匆匆的江湖游侠似的。”
“成哥哥,雪真的停了吗?”
晏春熙说着,仰起脸看向关隽臣,眼神又纯真又傻气。
他还殷殷期盼着雪停的那一天。
关隽臣心头一酸,低声道:“熙儿,等你好起来了,我便带你去堆雪人,堆多少个都行。”
晏春熙噗地一声笑了,面上的梨涡浅浅露了出来。
他刚想要撑起身子,却因牵动了腰间伤口,扑通一声又倒回了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熙儿!”
关隽臣慌忙起身搂住晏春熙的身子:“身上又疼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