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见了这儿的景色,却觉得哪怕是人间帝王,只怕也会忍不住在此流连。
夏白眉一言不发,下了马之后带着晏春熙慢慢向山巅走去。
兴许是与梅坞渐近,他一双狭长凤眼颇为深沉,既像是心不在焉,又像是若有所思。
晏春熙便也不去多烦他,乖乖地跟着夏白眉一路向上攀登,直到一步步走得近了,才瞧见一片艳丽的红梅之间,隐隐能看到一处小屋。
林中有年幼的梅花鹿悄悄跟着他们。
晏春熙第一次这般近地见到小鹿,刚想过去便被夏白眉拉住了低声劝阻道:“莫要惊扰了它。”
他忙点了点头,于是和夏白眉一起装作不知,一步一步向林中走去,只是走着走着,总忍不住要回头瞧上一眼。
冬日天寒,小鹿都已换上了更厚实绵密的体毛,便更显得蓬松俏皮,大大的鹿眼清澈无比,蹄子在雪地上留下了梅花瓣似的印迹。
它见人见得少,因此很是好奇,虽然未必见得多怕人,但仍怯怯的。
“林中曾有头棕熊,前两年将一孕中的母鹿抓伤了,我与皇上前来时,曾一同给那母鹿治伤,这小鹿便是母鹿那年下的崽。”
夏白眉说着,眼里隐约划过了一丝怜爱,轻声道:“这小家伙,命真大。”
晏春熙想到那位无情帝王为母鹿治伤的模样,心中颇为怪异,一时之间便没应声。
这般快步走了一会儿,两人已经到了林中小屋前,晏春熙这才发觉这小屋极是不凡,背后临悬崖而立,只消在里面推开窗子,便能看到万丈峭壁下的山涧。
既有一凌绝顶的气度,又有梅林之中幽居的雅致,世间罕见。
夏白眉放慢了步子,堪堪走了两步便已肃然地停了下来,他踩了踩小路上的雪,沉声道:“不好——前几日间有人来过。这儿雪太扎实,被踏过了。”
晏春熙不由后背一紧,此处这般隐秘,若不是夏白眉,那必然是皇上,或是皇上派人来过了。
他能想到此处,夏白眉自然也马上能想到,他神色一凛,也顾不上晏春熙了,足尖一点已像仙鹤一般向前飘然而去。
他身法极快,如一缕轻烟般冲进了小屋之中,不过几个呼吸间,又随即出来绕向小屋背后,之后便再也没出来。
晏春熙等了一会儿实在心焦,此处安静,他也不敢大声喊叫,便忍不住迈步向小屋后赶去——
只见夏白眉一个人呆呆立在屋后,一动不动。
晏春熙见没有旁人,便放下心唤了一声:“夏大人。”
然而夏白眉却毫无反应,他只得一步步走过去,然而还没顾得上再开口,他便看到了夏白眉在呆呆看着的事物。
小屋后距离悬崖也不过区区几丈之遥,然而就在那方寸之地,竟赫然立了一座墓碑。
晏春熙屏住呼吸,又走近了一步,终于堪堪瞧清楚了那墓碑上的字迹,他一时之间竟惊得呆立在了原地。
——山中人关锦宁与毕生爱妻夏白眉之墓。
墓碑上是这样写的。
“夏大人……”
晏春熙很小声地开口,可是即便如此,仍觉得似乎是惊扰了夏白眉。
夏白眉并未应声,他单膝跪在地上,用手指擦拭着墓碑上的霜雪,他看着面前冰冷的死物,像是痴痴地入了神。
“夏大人,皇上他、他……”晏春熙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只觉不该、也不可能如此,可是又实在不明就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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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白眉似是猜到晏春熙心中所想,嗓音沙哑地道:“生不能同衾终老,则死后含笑同椁——他这是为我、也为自己找好去处了。”
晏春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墓碑,他忽地明白了夏白眉的意思。
皇上未去,可是却先立好了自个儿和夏白眉的合葬墓碑。
那是天子啊。
他有他母仪天下的皇后,有三宫六院的佳丽,有京郊大周数代帝王修缮过的极尽华贵的皇陵。
可他却要在这孤山梅坞之上,与一个宦官一同入土。
晏春熙鼻子一酸,颤声道:“夏大人,皇上对你明明一往情深,何必、何必又执意要你的性命?”
“是皇上他自个儿怕孤单。”
夏白眉慢慢地站起身,他转过身面对着晏春熙,一字一顿地道:“他想要我永远陪在他身边,生时若留不住我,便叫我黄泉之下陪着他、伴着他,如此也是念想——人死了,可念想活着。”
人死了,可念想活着。
夏白眉背对着墓碑,他身着肃杀黑袍,衣角在寒风中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