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花手里的焰火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熄灭了。
第十章
于是这一年的正月,解家喜事变丧事。前夜刚刚宿醉回去的伙计们,第二天刚擦亮又满头满脑地全来了。刚贴上没几天的大红门联儿,连夜全部换成了挽联;刚挂上的大红灯笼,又摘下换成白灯笼;那些窗户上的喜啊福啊什么的,也都全揭了;鞭炮倒是可以留着,出丧的时候反正还要放。解家的灵堂,立刻又要多添一座牌位了。
秀秀当晚就被霍家接走了。大年初一的清早,解家的百年大红门里,缓缓走出一支送葬的队伍,灰白的纸钱,阴惨的麻衣,在全城的喜气中格外刺眼。有人说,解家的太太走了,是件好事儿,反正她都疯了这么多年了,走了反而是个解脱,小九爷也终于不用再有记挂;也有人说,太太这一走,小九爷怕是要好一阵消沉,毕竟解家上下,只剩太太一个是他亲人。
已经几天没好好睡过觉,解语花还是利利索索地处理丧事,平静得不可思议。只是瘦削的身子,苍白的脸,终于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疲态;那一对曾经黑亮亮的眼眸,现在竟有几分像死去的太太一般涣散。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小九爷累了,是真的累了。纵然他再想抗,也抗不住了。
棺椁缓缓在墓坑边降下。并排的两座墓碑,一边是解连环的衣冠冢,一边是早为太太准备的位子。伙计打开棺盖,让东家再检查一遍。解语花淡淡扫了一眼。他的手里攥着一对龙凤翡翠镯,上好的冰种翡翠,上头的图案活灵活现的,是当年母亲带进解家的嫁妆。他犹豫着是丢下去陪葬还是自己留着,随后想了想,丢下去也难保哪天不会被人挖出来换钱,还是留着吧。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面容似乎还挺安详,好像真的解脱了。于是解语花说,行了,埋吧。
一锹一锹的土盖在棺材板上,解语花看着那楠木棺材一点一点看不见了,才突然觉得胸口痛得难受。
回了解家,还是一副红白相间的模样,大片的白幡挽联下,还有些来不及揭掉的喜啊福啊,提醒他这一切有多么的荒唐。解语花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也不想搭理那些来吊丧的外戚,全部交给了管家,自己踉踉跄跄地向后面走去。
躲进书房,解语花倒在那把宽大的红木椅子里,手里仍紧紧攥着那翡翠镯子,这一路没给他捏碎了真是奇迹。他把镯子放在桌上,就放在师傅送自己的笔架边,两样看看,只觉得双眼一片模糊。
直到黑眼镜跟着溜达进来,解语花才想起自己府里还有这么个人。不过现在也没力气骂,他只是担心自己刚才双眼氤氲的丢人样子,是不是被那人看了去。
黑眼镜不慌不忙踱进来,看见桌子上那副翠镯子,拿起来把玩着笑道:“这可是上好的东西啊,小九爷果然有眼光。”
解语花几乎是下意识的,劈手夺过来,然后照着脸就打。
黑眼镜见到那人眼中已然失控的怒意,直接晃到背后钳住他的手,将人按进椅子里:“——说了我要教你的,今天就是第一课!”
解语花手腕吃痛,镯子也没拿稳,眼看着就要掉在地上,黑眼镜一伸手稳稳捞住了。
解语花动弹不得,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最恶毒的话来咒骂,只能死死瞪着黑眼镜,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黑眼镜看他瞪着自己的眼神,连怒意都显得苍白涣散了,心里微微一颤。他轻轻靠上去,将人揽进自己怀里。
解语花拼命挣扎,黑眼镜道:“花儿爷,别怕,别怕,这里很安全,你知道的。”
第一次进到这个书房,黑眼镜就知道这里不一般,这简直太明显了。解九爷的书房,二月红的遗物,解语花自己唱戏的行头和童年的玩具……这里是一个小小的乐园,属于八岁的解语花的,无忧无虑的单纯的乐园。
现在,又多了夫人的镯子。这些东西,能给解语花一种安全的错觉。
黑眼镜轻轻按着解语花的脑袋低语,对方已经不再挣扎了,而是一动不动地靠在自己胸口……轻得像个纸扎的人。黑眼镜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这样带着解语花跳出新月饭店时,那种感觉。推荐本书
“花儿爷,您给自己造了一座坟。”
行走在外头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九爷,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真正的解语花,一直被关在这里,从未逃离。
黑眼镜松开抓着解语花的手,半跪下来,撩起他的衣袖子,露出竿儿细的手腕,纤长的手指无力地垂着。黑眼镜抓着那细细的手腕,慢慢将翡翠镯子戴上去,道:“花儿爷,您得先把自己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