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动作很轻微,观众席灯光暗,多半人也不会注意到这边在打瞌睡。——除非是有什么人在刻意盯着他们俩。
季昀没费什么劲儿就察觉到了一道凌厉目光,他不动声色偏下了视线,从侧幕看到了一个非常有特点的高大身材。
于是季昀忍不住笑了。一边笑还要一边防止身体震动惊扰到肩上已经睡过去的这一位,忍得不可谓不辛苦。那点笑意被他控制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恰能让钱赢看到,又不至在身侧环绕的一众嘉宾里引人注目。
但是对于钱老板来说,这一抹笑容无疑是把亮出的刀子,简直有一刀割喉的效果。
隐在侧幕处的他,眉头拧成了一个非常y-in狠的角度,在意念里已经把优雅浅笑的季昀从席位里拖出来痛殴了十几顿。一边暴揍还要一边分出心去关注偎在他肩头的林嘉彦,怎么睡着了?看着脸色似乎不是很好,这活动太劳累?何必做这些辛苦的事!
林嘉彦所在的Garden基金会,在他看到海报以后已经了解了很多。他知道这些挂着很大名头的慈善组织是干什么的,欧洲人喜欢搞这些普惠世人的花架子,在他看来,一个个自家屁股还没收拾干净,就要去cao心别国国民的福祉,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林嘉彦怎么跟这人混在一起的,他大概也能猜到。这小少爷看着傲慢冷淡,目下无尘。骨子里是个天真的小孩子,认定了的事情就会一力扛上肩,也不管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或者做起来会有多累。
恐怕也就是被那些大而无当的光辉字眼所诱惑了,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神仙的化身。
钱赢盯着林嘉彦笼在暗淡光线里隐隐锁着的眉头,跟着心情也低落下去,十分想去抱抱他,然后一点点化掉这个漂亮宝贝的不开心。
他正出神,冷不防身后一人拍了下他肩膀,指着他脖子上挂的蓝色挂牌:“会务组的?出来帮忙抬物料。”
钱老板脸色猛然一沉,教那人一瞬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语气都结巴了一下:“……喂,这可是会务支持该做的。”
钱赢y-in森森的眼神里仿佛要放出什么嗜血吃人的兽,然后一点点被强压了下去。舞台上主持人还在抑扬顿挫地说着什么,这活动一时半会完不了。钱赢又去看了睡着的林嘉彦一眼,长睫毛在他眼底打下一轮淡淡的y-in影,教人极其想把他抱走,找个什么妥帖安稳的地方好生收藏起来。
但现在做不到,起码,临时花了一万块在后门处跟人换了张会务组工作证的这位,需要去搬桌子。
林嘉彦睡得并不算踏实,在一阵掌声中他醒了过来,脖子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他皱眉嘟囔了两声,坐直了使劲揉搓后颈。季昀给他拧开了一瓶水递过去,然后悄声在他耳边说了句:“可能有个人来追索你的心了。”
林嘉彦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差点没喷出来,他以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向季昀,而后者一脸微笑端坐回去,望着台上在慢条斯理鼓掌。林嘉彦几乎是惊悚地四下寻找了一通,什么也没发现。他疑神疑鬼地又盯着季昀看,季昀这回倒没再用那种促狭的眼神望他,目不斜视地只看舞台,于是林嘉彦就不得不凑过去轻声叫他:“师兄……”
季昀不动声色地略微挪开点距离,然后轻轻笑了一声:“咱们最好保持距离,那个人,看着脾气不是太好。”
林嘉彦又窘又恼。窘的是他确实不明所以,目前完全是状况外,不知道刚才睡着的那片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恼的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恼什么。是恼季昀这么高深莫测地逗自己,还是恼那个二皮脸居然有本事追得这么紧?还是在恼自己——
他方才四下探看的时候居然有点期待。
林嘉彦板着脸拧上了水瓶的盖子,坐着五分钟,然后忽然有点脸热,纠结了一会儿之后小声对季昀说:“……我去下洗手间。”
然后又欲盖弥彰地强调了一句:“真的是上厕所。”
季昀一挑眉梢,什么也没说,先让开了距离。
林嘉彦分明觉得季昀眼睛里有微微笑意,但是确实膀胱报警,于是匆匆压下身形走了出去。
剧场一道大门之隔,里头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外头却是寒风凛凛。林嘉彦穿的是正装,才出来被小风一吹不觉打个寒战。帝都的冬天冷得气势汹汹,他辨认了下标牌就往目的地走去。
他一路脚步匆匆,一是生理因素,二是他隐隐有些纠结,生怕在某一个转角忽然被人拉住,他知道钱赢胆大妄为惯了,一路追至帝都是这厮做得出来的事。真被抓到了这人会做些什么,林嘉彦现在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在这份纠结中他放完了水,洗手池前洗手时,那门被推开了,林嘉彦不觉整个人一惊,扭头望去。
进来的是个生面孔,林嘉彦强行把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压制下去,掬了一蓬水洗了下发烧的脸色。
真是想太多。
他把自己收拾妥当了才出去,外间的风吹着反倒比里头沸反盈天的会场要舒服得多。林嘉彦放松下来,沿着长廊慢慢走回去。
高低错落的街灯霓虹从面向远远大街的这一列窗口送进变幻的光,再往前走就离浮世喧嚣的慈善晚会越来越近,隐隐约约的音乐漏出几个音符。这一道长廊像是隔绝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林嘉彦双手c-h-a在兜里,慢悠悠地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行至中段,他随意往外看了一眼,视线才收回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旋即往那方向投去第二眼,仔细辨认了一下,他停步盯牢了国展中心外那一片严霜覆盖冻土的广场。
林嘉彦觉得自己是看到了钱赢,但是,……他在干什么?
第17章
钱赢在扛物料。
以他的脾气和来此目的,实在不必委屈自己做这种活。但是他不明所以地被拉出来到了广场上时,看到这所谓的会务组另外几个,全是一拳就能揍倒的纸片男,甚至还有娇小的女孩子,两三个一起涨红了脸色在抬沉重钢架。他忍不住cao了一声,冷冷地问了一句:“就没有能干活的吗?器械呢?就靠人力抬?”
有一个小子抬头望他,脸上的表情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极度扭曲:“哥!您别光看着啊!就这几十米,搭把手啊!”
钱赢嘴角抽搐,十分想转身就走,然而那求救的叫声太惨烈了,他衡量了下是见义勇为一把还是回去继续听杀j-i抹脖子的晚会,之后还是伸出了手去。
他不知道在遥远的会场走廊里,有个人站在那儿盯着他看。
林嘉彦从来没有想过钱赢会干这种粗重活。
他认识的钱赢,对着自己死皮赖脸一肚子坏水,对外人时说不上脾气多坏,但也绝不是个什么好人。与季昀相比,他简直是五毒俱全。
这么个踏在黑白两色之间的人物,这会儿肩上一具极大极沉重的钢架,沉重不堪地在往彼端运送物料的高大货柜车里送。那东西想必很重,因为即使是以钱赢的体格,脚下一步步踏得也很慢。
林嘉彦没发现自己的视线在不知不觉中跟着钱赢的步子走。
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在无声默念:小心点小心点——
他的眉头攒紧了,脸色也沉下去。他在想:傻逼。大老远跑来……干这个。
林嘉彦回了座位以后就一直神不守舍,季昀注意到了,想了下问他:“今晚你要不要单独住?”
“为什么?!”林嘉彦几乎是瞪着他反问。
季昀轻挑了下眉梢,意思是这答案还需要说吗?林嘉彦额角一根筋吊着生疼,悻悻地扭过头去,说了句:“不用。”
晚会近尾声,这一晚该交换的都已经交换,该勾兑的也差不多正到好处,求曝光量的出位搏杀,有些心事却只有埋在更深一点的地方。记者们也倦了,明星放下端了一晚上的架子,散散漫漫地聊着天往外走,也有爱惜羽毛的先从偏门撤了。林嘉彦左右探看了下方睿的踪迹,没找到,想必那大忙人早已完成使命提前撤退了。于是林嘉彦就只有恋恋不舍地往那道偏门看了又看,他也想跟着躲粉丝的大明星一起悄没声消失,但是不行。
他尽量慢地往正门走去,季昀先头还给他挡了下人潮,后来见他这么迟缓的步子,大致也明白了什么,于是没说什么,不远不近地陪着他慢慢溜达。
偌大剧场渐渐倒空了,林嘉彦于是在尽头打开的门那里,一道光中看见了个高大剪影。
他隐隐有些呼吸困难,想往彼处快步走去,他知道那处怀抱是什么滋味,能容得他整个人都投进去。但又有更为强大的力量拖着他的脚踝,让他无法提起步子,甚至想就此停下,不要走到那避无可避的正面相对。
于是林嘉彦低低地叫了季昀一声:“师兄。”
季昀回头看他,眉宇间浮着一缕疑惑。林嘉彦勉强笑了下,说:“待会一起回酒店。”
季昀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以确定他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之后点了下头。
林嘉彦终于能沉下一道呼吸,心平气和地走向钱赢。
在五年之后,在飞过了大半个世界之后,在昨夜之后,在追逐了两千多公里之后,他又站到了这人面前。
然后对钱赢说:“找个地方,我们谈谈。——只谈谈。”
最后他们仨打了个车回酒店。这两位坐在了酒店楼下的大堂吧,季昀则先行回房间休息去了,林嘉彦实在不好意思叫他坐下来作陪——再说,以钱赢看季师兄的眼神,他十分确信,这人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倘若连这个都要让季昀旁听的话,很可能这个暴力分子会立即上演全武行。
于是林嘉彦就只有独自坐在了午夜幽暗的这一角,面对着脸色y-in戾的钱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