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_贾平凹【完结】(14)

2019-02-19  作者|标签:贾平凹



五富说:大骨脚,我咋没看见?

我说:你只看大屁股大奶?

五富说:你都三十四五了,你还弹嫌?

我说:既然晚了,要穿就穿皮袄,不穿就jīng身子!

五富急得要哭,说他可是真心要回报我的,原本陆婶要给他提亲,他结了婚,才想着要给我当一回红娘。我说你有这个心,我请你吃羊肉泡馍。

我真的请五富吃了一顿羊肉泡馍。

羊肉泡馍是西安的名吃,我和五富几次都想着去吃一顿,但价钱太贵,我们都没吃过。这是傍晚,我们回到了池头村,五富开始刮土豆皮要做晚饭了,我说咱吃羊肉泡馍去,他说你还真请我呀?我说我说话算话,把huáng八也叫上。

huáng八用笤帚蘸了水擦他的屋门,自戳过鸟巢后,鸟一直在报复他,只要他不在,鸟就站在门框顶上拉屎,全是稀屎,淋在门上。huáng八听说请他吃羊肉泡馍,当然受宠若惊,门也不擦了,却去洗脸。五富不高兴,说huáng八你还有脸去吃请?不去了,我们都不去了,吃拌汤煮土豆!huáng八说我把脸都洗了又不去了?!我说走吧走吧,五富是故意逗你的。huáng八说要请吃就吃优质的。我说吃优质,一人再加一个jī蛋!

池头村口有三家羊肉泡馍馆,吃饭的人很多,我们去的是第二家,正吃着的时候,一低头,我看见了一只特别秀溜的脚。这是紧挨桌坐着的女人的脚,她架着二郎腿,脚就斜斜地伸过来,轻便凉鞋里,脚形瘦长,白嫩如玉。我不能让人家把脚收起来,但我又不能不看着它,这让我实在受不了,泡馍吃了一半就起身先回住处去了。

我是喜欢看女人脚的,或许是见了女人不好意思看人家的脸就常常低头,低头自然看到脚,看多了便形成习惯的原因吧。但我已经有了这样的能耐:即使不看脸,单从脚上就判断出脸漂亮还是丑陋。当在大街上一双漂亮的女人脚从你面前走过,有一闪即逝的感慨,可一只秀溜的脚突然那么近地一动不动伸在你的面前,你却只能赶快离开,因为它勾起了对美容美发店的那个女人的记忆,你不能不痴了眼,可怎么又能那么痴眼呢?五富和huáng八不了解这些,还在质疑怎么不吃了,这么好的羊肉泡馍吃了一半就不吃了?!

我付了饭钱回到住处,尽量地梳理我的心情,槐树上又有了鸟的叫声,似乎全在说:美容美发店!美容美发店!是的,我很久都没有去那家美容美发店门口了,我以为我已经把那个女人忘记了,原来她一直还藏在我的心底。白日里见到的那个翠花,我为什么一口就拒绝了呢,如果我不来城里,我没有那双女式高跟尖头皮鞋,我没有见过美容美发店的女人,翠花是不能弹嫌的。可现在,我是刘高兴,刘高兴在城里有了经验,有了那一双高跟尖头皮鞋,见过了美容美发店的女人和无数的女人的脚,刘高兴就无法接受翠花了。

我庆幸王婶给我介绍的那个女人没有和我成婚,她在清风镇是花喜鹊,而在城里充其量只是个灰麻雀,如果那时结了婚,会不会现在却离婚呢?

世上有没有真正的爱情呢?比如一个男人,当他遇见各方面条件和自己的妻子差不多的女人,这女人又愿意与他相好,他或许可以对妻子忠诚,如果遇见各方面条件比妻子略好一点的女人,他或许仍可以坐怀不乱,但见个更好的,更更好的,那他还能抵抗得了吗?

我是不是个流氓?我不是流氓。萝卜长出地面颜色就变青了,水遇到冷就变冰了,环境改变着人,这不该是道德品质的问题吧。

当我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五富和huáng八就回来了,他们还在谈论着羊肉泡馍就是比刀削面好吃,打个嗝儿还有羊肉的香味。他们又问我吃了一半走掉的原因,是身子哪儿不舒服还是请他们吃饭心疼了钱?

我说:君子谋道,小人谋食!

他们说:我们就是小人物呀!

树上的鸟渐渐安静了,我打了个哈欠,说我睡呀,就进屋睡了。

但五富不睡,也不让huáng八去睡,他是吃了一份羊肉泡馍,又把我剩下的半份也吃了,肚子就撑得难受,他一边拿肚子去撞树,一边要huáng八陪他说话。huáng八就成半夜地诅咒着这个城市,诅咒里又哈哈地呱笑。

过了十天的光景吧,一个中午,我拉了架子车刚进八道巷,有人问我愿不愿去拉货,货不重,是百十个纸箱装的,拉到八道巷的一栋楼上,纸箱全部归我。我问到哪儿去拉,他说塔街,塔街我不知道,他又说魏公寨知道不?魏公寨有个邮局,我和五富去那儿汇过钱,并不很远,我就跟他走了。

这人半个脸都是胡子,街上一个小孩一直看着他,说:叔叔没嘴?他一掀胡子,说:这不是嘴是你娘的×?我觉得这人挺逗。

到了魏公寨,果然有条丁字街叫塔街,街口却是偌大一个古董市常那里的店铺都是清一色的简易平房,一排一溜纵横jiāo错,形成数十个南北东西走向的窄道,平房里出售着各种瓷器、陶罐、石刻、木雕和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古董市场上的人很多,大胡子领我七拐八拐到了一间店铺,我才知道要拉走的是百十个彩色陶罐,而大胡子本人就是个收藏家。但是陶罐的价钱并没有谈妥,好像是店铺的老板又要加价,先前的一个陶罐两千元变成了三千元,两人就争执不休。我知趣,没有发表意见,呆呆听他们一会儿红着脸吵一会儿又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就不想在他们讨价还价时有我碍事,我说:你们谈妥了喊我一声,我出去转转。我到旁边的店铺去瞧瞧新鲜,可刚一进去,店主人就迎上来,问:买些什么呀?我能买什么呢,只好出来,又进一店铺,店主人还是问:买些什么呀?我就又出来,在窄道里看人。人群里时不时就有一些异人,要么是大胡子要么是长头发在脑后梳个小辫儿,而且衣服长长短短,颜色大红大绿。又过来了一个,人长得尖嘴猴腮,却披肩长发,要不是有着大喉结我还以为是个女的呢。

旁边有人说话。一个说:来这儿的这么多艺术家?一个说:屁!一个说:不是艺术家能是这打扮?一个说:你没见现在乡下人进城比城里人还像城里人吗?

这话像子弹一样she击了我,我脸刷地红了,忙看那两个人,他们并没有看我,是朝着那个披肩发说的。但我迅速地走到了另一个窄巷。站在窄巷里还要gān些什么呢,四处张望,就看到了店铺的后边有着一座塔。这塔不粗,造型却奇特,似乎两头小中间大,心想塔街就因为缘于这座塔吗,而有了这座塔才形成了这个古董市场?

图清静,我去了塔下。

谁能料到这塔让我从此知道了锁骨菩萨,而以后竟数次来到这里!

但是,那个中午我来到塔前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天意,是冥冥中的神的昭示,我那时真蠢,只感到了好奇和为自己的小聪明而逞能。

我站在塔前看了一会儿,塔实在没什么好看的,顶部已坍,长着荒草,竟还有一棵树,像是皂角树,蛇一样从砖缝长出来,树gān上就站着一只鸟。我给鸟打哨,鸟不理我,拿石子往上掷,掷不到,鸟还是不理我。我也就不理鸟了,歪头看塔下一块石碑。这是唯一的石碑,而且断裂过,明显的有粘胶粘起来的痕迹。我弯腰去看,第一行话就看得我头大了。

第一行话是:昔,魏公寨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

一个声音说:那是古文,你看得懂?

塔的不远处,也就是一堵矮墙下坐着一个人,面前摆了一摊罐子烂瓦,一边用布擦着那些玩意儿,看着我,一边咳着喉咙里的痰。我是似懂非懂,中学课堂上学过的古汉语差不多遗忘了,我得慢慢恢复记忆,原本我是看一行就转身走了,这人却刺激了我,我偏蹴下去仔细地看。

碑文是:昔,魏公寨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唐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来,见墓,遂趺坐,具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之曰:此一yín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所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皆如锁状,果如僧言。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

我是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我以前所知道的菩萨,也就是观音、文殊、普贤和地藏,但从未听说过锁骨菩萨,也是知道菩萨都圣洁,怎么菩萨还有做jì的?圣洁和污秽又怎么能结合在一起呢?

我怀疑我把碑文的意思弄错了,还要再看一遍,大胡子满头大汗地跑来喊我。

我说:价谈妥了?

他说:这些人以前把十元钱的货当一元钱卖,现在知道这些罐子值钱了,把一元钱的货十元钱的要哩!

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塔吗?

他说:我搞古董收藏的,能不知道?!

我说:锁骨菩萨怎么是jì女?

他说:锁骨菩萨是观音的化身,为慈悲普度众生,专门从事佛jì的凡世之职。

我说:佛jì?

我觉得好奇,还要问些,大胡子却催促我赶快装车拉货,就把锁骨菩萨的事放到脑后了。摞得高高的一车纸箱拉回到八道巷里的楼下,我一箱一箱从一楼搬到六楼,从六楼再到一楼,正跑过了四十多次,五富来找我。我问五富有啥事,五富说先搬箱子吧,他气力大,一次竟搬两个箱子,也上下跑了十多次,我们才把彩陶全部搬到了六楼。我累得靠在墙上,两条腿就颤,越是不让它颤,它越颤得哗哗哗,我说:五富,这腿咋啦,快给我揉揉。五富给我揉,他的胳膊也颤得厉害,后来就都坐在地上,像从河里提上来的两条鱼,张着嘴吭哧。等缓过些劲了,五富说:城里人住得这么高有啥好处,人要老了走不动了怎么出门呀?我说:操你的心!人要老了走不动了就是住在平房也出不了门!我再问找我有啥事,五富说翠花来了。翠花来找我,是不是还为着上次的事?我就埋怨五富既然知道我不愿意她的为什么还要领她找我呢?既然她已经来了就该及时告诉我,现在搬纸箱搬得一头汗水满身尘土怎么见人呀?五富说这模样着好,反正你不愿意她,你就邋遢了恶心她!他用手故意揉乱我的头发。我打开了他的手,我不顾我的形象啦?我让他先去招呼翠花,我拍打了衣服,洗了手脸,然后坐下来吃了一根纸烟,想好了见她该说些什么话,才到楼后的马路上去。

翠花来找我,却是让我去帮她讨要身份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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