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_贾平凹【完结】(18)

2019-02-19  作者|标签:贾平凹



我站出来说:咋啦?咹,这是咋啦?

五富看见了我,眼泪流了下来。一边流眼泪一边擦脏水泼在衣服上的米粒和茶叶。

我说:你不要擦,让老板擦!

我的话竟把老板唬住了。老板歪着头看我,我脸静平,让他看。那个老头,肯定是老板的爹了,他出来用苍蝇拍子打儿子的头,低声说:你逞什么能,你知道这刘高兴是什么人?!

老头的话我都听见,感激老头,我对着围观的人群,挥手说散去吧,都散去吧,再对老板说:你去把他身上的脏物擦了!我声音不高,低沉而坚定。

老板真的去擦五富身上的脏物,他说五富:我倒水,你就往水上撞呀?五富却抬起一只脚,说:鞋上还有!

老板并没有弯下腰去擦鞋面上的那根面条,他丢了抹布对我说:你们这行怎么有他这样的人?

我告诉他:老伯不是还有你这样的儿子吗?!

那辆小车再不鸣喇叭,车窗玻璃已经摇上,我看不清司机的脸。围观的人都在jiāo头接耳,他们一定在奇怪我怎么就制服了饭店的老板?而老头还在对服务生说:看人要看人的气质!是的,我是以气质制服了老板。我并不立即离开,故意慢条斯理,招呼那些服务生把装了空啤酒瓶子的麻袋往架子车上装。小心点,小子,把麻袋边的空隙塞实呀,你是让瓶子撞碎吗?麻袋全部装好了,我对五富说:你给老板付三十六吧。五富掏了三十六元。我和五富拉着架子车走了。

五富拉着架子车走得太快,我叮咛走慢点,再走慢点。

到了另一条巷里,我把三十六元钱还给了五富,告诉他为什么当时要让他付钱,我不愿意当着那小脑袋老板掏出一沓零钱来一张张地数。五富说:他们怎么就不欺负你?我说:我狐假虎威。五富听不懂狐假虎威,我就解释小市民看碟下菜,他们以为我本不是拾破烂的,是别的什么身份故意来拾破烂的。五富说:噢,城里人也是瞎眼子。

五富又开始了他的清风镇式的咒骂,骂老板过河溺水,上山滚坡,天打雷击,断子绝孙,甚至咬牙切齿说他如果是小偷他就专偷这个饭店,如果他是黑道人今夜就去抢这个老板,把老板的头按在涮锅水里,在老板的饭锅里拉屎撒尿,让叫他是爷爷。

我说:闭了你的臭嘴!

五富说:你让我心里gān净,我能不龌龊吗?

我看着五富,我的眼泪却流出来了。我第一回流眼泪,我的眼泪一流出来就止不祝吧嗒吧嗒落在地上。五富当下是愣住了,他说你咋啦高兴,咋啦,是我不听话吗,那我不骂了,我再不骂了。我的眼泪还在流。

事后五富告诉我,我的眼泪在那时好像没拧紧的水龙头,又像是被砍了一刀的漆树,流出来汁是稠的,泪滑过脸,脸上就有了明显的痕道。他说他没有想到我为他这么伤心流泪,让他非常害怕。

错了,五富,我不会为你流泪。我用不着为任何人流泪。我之所以能当着五富的面流泪,是那一刻我突然地为我而悲哀。想么,那么多人都在认为我不该是拾破烂的,可我偏偏就是拾破烂的!我可以为翠花要回身份证,可以保护五富不再遭受羞rǔ,而鞋夹不夹脚却只有我知道。

当一只苍蝇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飞动,我听到过导游小姐给那些外地游客讲这是从唐代飞来的苍蝇。我已经认做自己是城里人了,但我的梦里,梦着的我为什么还依然走在清风镇的田埂上?我当然就想起了我的肾。一只肾早已成了城里人身体的一部分,这足以证明我应该是城里人了,可有着我一只肾的那个人在哪儿?他是我的影子呢,还是我是他的影子,他可能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老板吧,我却是一个拾破烂的,一样的瓷片,为什么有的就贴在了灶台上,有的则铺在厕所的便池里?

我说:我要找一个人!

五富又是惊讶地看着我,他说:你也找人?找!我总有一天要找那个饭店老板算账的!

我仰起头,天空上正飞过一架飞机,飞机拖着长长的一道白云,不,是飞机把天划开了一道缝子。我的眼泪止住了,但回到了池头村,却一夜腰疼。

就是从这一夜我的腰开始不舒服了,摘除肾后可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呀。腰不舒服就用手去撑一下,这差不多成了下意识动作。五富以为我在作势,说你如能再胖点,侧面像毛主席。他说的是钟楼广场上那个大型宣传栏里毛主席站在延安窑dòng前的照片,我也特意去那幅照片前仔细观看,伟人的目光注视着远方,这我没有,我无论看什么,目光在十几米处就落下来。从此我注意克服着这种毛病,但这已经是后话了,我现在要说的是腰不舒服时就用手去撑,而撑成了习惯,另一种情况就出现了:腰并不疼时,每每手只要一撑到后腰,腰就又不舒服了。

我问五富:你知道你的胃在哪儿吗?五富说: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了好。五富问咋个好?我说那你胃好。五富说,胃好算什么好,多糟蹋些粮食。我本来要告诉他当你清楚身上某个器官位置的时候,很糟糕,那个器官肯定是病了,这就如我现在腰疼。但五富不晓得我话的意思,他热衷于给我打小报告,说huáng八的不是。huáng八在拾破烂时弄到了一辆旧自行车,旧得生了锈,每日回来都在楼下折腾着修理,五富就怀疑自行车是huáng八偷的。我说要偷偷那么旧的车子?!huáng八一定是看着咱们来回有车子骑,才想着他也要有一辆自行车吧。五富说,他凭啥看咱的样?我就指责五富:人家过得不如你了你笑话,过得比你好了又嫉恨!这当儿,huáng八却喊我,要我帮他修修车的链子,我便下了楼去。

修了一会儿,需要用扳子拧紧一个螺帽,五富是捡回来个扳子的,我让huáng八喊五富把扳子拿来,五富装着耳朵背,三声五声喊不应。我说,你骂他,骂他一声他就听见了。huáng八骂:五富你耳朵塞了狗毛啦!五富在楼上说:你耳朵才塞狗毛了!把扳子拿下来,却向huáng八借起了钱。

huáng八你借我三元钱。

三元钱?去给咱买啤酒呀?

我有九十七元,想存起个整数。

huáng八骂狗日的,用一下扳子就得借给你钱呀,但还是掏了三元钱给五富,说:可以不还!

五富说:这可是你说的。

huáng八却有个条件,车子修好了,得五富驮着他到村巷去兜一阵风。这五富自然乐意,真的车子收拾得能骑了,他果然就驮了huáng八去了池头村的巷道。

他们一走,我在水池子里洗衣服,洗到天黑严了他们才回来,五富给我用塑料袋提了一碗胡辣汤。我说:你又勒剋着huáng八请客了吧?五富说:老板请的客。老板请的客?哪个老板?我盯着五富,上次白吃了一次请险些闹出事来,又白吃去啦?!五富说:我记吃不记打呀?你问huáng八,是huáng八让老板请的客。huáng八说:你就说是我买的不就完了?!却掉头进了他的屋再不闪面。

huáng八的神情倒使我生了疑,我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五富才说了他们骑车转到池头村北边的巷里,那条巷住着的拾破烂人都在各自租住的门口分类整理破烂,竟然有那么多的废塑料和破编织袋,一问都是从郊外等驾坡的大垃圾场拾来的。这让他们好生眼红,问等驾坡大垃圾场具体在郊外的什么地方,如何去,那个分类整理破烂的人却说城里有点子公司哩,出卖一个点子几万元的,要想知道等驾坡怎么去,就得请客吃一顿饭。他们就请那人去村前饭店吃饭,说好请吃沙锅米线,去了却请吃了胡辣汤,胡辣汤比沙锅米线便宜一元钱的。三个人一人要了三碗胡辣汤,吃到快完时,他对huáng八说你答应请客的你得出钱,huáng八说让老板请,便从口袋里掏出个火柴盒,里边装了几只死苍蝇,捏起一只就放进了自己还剩下一点的胡辣汤里,喊:老板,老板!老板是个女的,过来问什么事,huáng八说:你过来看看,这是啥?用筷子把苍蝇夹到桌上,再捣捣,苍蝇的头就扁了。huáng八很凶,说:我们再不卫生也不是可以吃苍蝇呀,咹,让我吐呀?!大声响动着喉咙,做出要吐的样子。老板立即一抹手,把苍蝇抹掉到地上,说对不起。huáng八说对不起就完了?老板要huáng八声低点,免得让别的顾客听到,huáng八竟高了声:汤里有苍蝇我能不说,我就要说,这汤里有苍蝇!老板就提出可以免单,而他趁机又让老板再赔偿一碗,他就给我用塑料袋提回来了。

五富说:huáng八身上的火柴盒里装了四只死苍蝇,他肯定用这办法白吃了不少饭哩。

我说:那你向他学么,他放一只苍蝇,你放两只苍蝇么!

五富说:我没他那贼胆。还热着哩,你吃吧。

我说:我那么欠吃的?!

起身上楼,回到我的屋里生气。

五富在楼下喊huáng八,说huáng八呀,你骗来的胡辣汤你吃去,高兴生气啦!huáng八说谁让你舌尖嘴快地说话哩?!五富说:我说的都是实话。huáng八说国民党把共产党的gān部抓去了,问谁是你的同党,共产党的gān部明明知道谁是同党,偏说不知道,这说谎是善意的谎,你就不会说善意的谎?!五富说你说刘高兴是国民党?huáng八说你狗日的就会打小报告!

过了一会儿,五富却扑沓扑沓上楼来到我的屋里,他说:你生气了?我没理他。他又说:那袋胡辣汤我把它扔了,我还要来和你商量个事的。他就坐在我面前说等驾坡的大垃圾场破烂肯定好拾的,咱们是不是每天早晨起来早点先去等驾坡一趟,然后再去兴隆街,这样说不定每天多赚六七元吧。我还是没吭声。他说:你说话呀,这可是正经事。我说:我不去。他说:咋不去?我说:咱已经有辖区了还去那儿抢吃的?他说:你是嫌那儿脏,你嫌脏了不去我和huáng八去。我说:睡吧睡吧。他站起来往出走,走到门口还说:那我和huáng八去了你不要生气。

看着五富那个样子,我还生什么气,不生气了,想把他们叫进来再详细问问等驾坡的事,又取消了念头,便扫了一遍地,再把墙架板上的高跟尖头皮鞋取下来擦灰。西安城看着gān净却其实灰大,门窗都关着,三两天皮鞋上就一层灰。

我在摆弄那双高跟皮鞋,huáng八是偷偷上楼来看过动静,然后他去了五富屋里说话。我听见huáng八说,他真的不去?他擦女式皮鞋是想他老婆了。五富说,他哪儿有老婆?!huáng八说,他能没老婆,离了婚啦?五富说,你少胡说,小心我拧嘴!我就无声地笑了,擦完了一只鞋,又擦起另一只鞋。

每晚擦拭高跟尖头皮鞋是我要做的工作,这有点像庙里的小和尚每日敲木鱼诵经。小和尚敲着木鱼那是在固定的节奏中为了排除念头,心系一处,我擦拭高跟尖头皮鞋也是我的想法太多了,得好好梳理一下,只想着高跟尖头皮鞋的事。是呀,这样或许是不能忘记过去的经历,或许在提醒着自己未竟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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