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_贾平凹【完结】(57)
下午,宽哥又来小楼上找邹云,邹云房间的门关着,死活敲不开。宽哥无法,去宁洪祥的公司了解情况,邹云的事,问谁谁也不说话。公司楼后的水池边,有一个丑陋的女人坐着,黑huáng胖肿,一件大红的衣服紧绷绷地裹在身上,脚上一双白色高跟鞋,肥肥的肉埋没了鞋沿。宽哥过去,女人很热情,问起公司的经营,以为宽哥是来私收金子的贩子,就指着嘴里的两颗牙说:“你瞧瞧这是什么成色?别人的金牙只是包个皮儿,我这可是纯货的!”宽哥笑道:“是金口!早听说你们巴图镇上,在地上捡东西,不小心就捡出个金豆豆来的。”女人说:“叫包谷颗!我们都叫那金豆豆是包谷颗,我家掌柜的打麻将,一输一把包谷颗的。你是哪里人?是收货的就等着掌柜的吧,他明日不回来后日回来。”宽哥说:“我是来找邹云的,邹云在这儿gān得还好吗?”女人当下变了脸:“你是她什么人?是她娘家的哥吗?吆——吆吆——!”她一声尖叫,后边小楼里便冲出一只láng狗,呼啸着向宽哥冲来,宽哥忙向大门口跑,跑到门外了,拾了一块石头站住,那女人一跨腿将狗夹住,骂道:“你告诉你那卖口的妹子,她有本事占那街上的楼,却休想得到这里的一根稻草!我还是守家的老婆,她再能行,她还是个小的!”宽哥冷丁又受了一场rǔ,已下不了台,心里明白了邹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狗还是汪汪地咬。大门口有人就把他拉开了,悄声地说:“你也不看看阵势,都闹成什么样了,你还在她面前说邹云?!”宽哥把手中的石头扔了,一时觉得丢人,蹲在墙角吸了一支烟,待旁边的闲人都走散了,浑身散了架似的回到旅社。
旅社服务员却将一瓶酒一条烟,还有一袋水果,jiāo给他,说有人送来的,并叮咛饭钱店钱让他不要付,最后有人统一结算的。宽哥知道这是邹云来关照了,却并不领情,返身又到小楼找邹云。邹云在的,听他说了刚才的事,咬牙切齿说道:“这丑婆娘越是这样,我越要跟她较个劲的。她有毡能耐,自己吸引不住自己的男人发什么凶?!”宽哥说:“邹云,事情你不说我也明白个八九,惹出这么大的难堪,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听我的话,回吧!”邹云眼睛又红了,扑嗒扑嗒掉眼泪,说:“宽哥,你回去,我是不能回去了。我实话全说了吧,我和宁洪祥早都同居了,这小楼就是他给我买的,我也给他怀了娃娃,你瞧我病恹恹的,就是刮了宫,又受了一场惊吓,心身还没恢复过来??宁洪祥答应了我和那丑女人离婚呀,离了婚我们就结婚啦。我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可你硬要叫我回去,我只好全说给你,你怎么看我都行,怎么骂我也行??宁洪祥是能gān的人,又有钱,又风趣,他也爱我,他会给我幸福的!”宽哥虽然想到了她与宁洪祥有不明不白的关系,但邹云能亲口说出,他浑身都颤抖了,发急道:“邹云你真糊涂!现在闹成这样就是幸福?!”邹云说:“好事多磨嘛。”宽哥仰天长叹,说:“邹云,这么说我是白来啦?你宽哥在西京城是挽救了多少失足青年,到你这儿就失败啦?!”邹云说:“宽哥,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不是失足青年,我这是追求我的幸福,是我用青chūn赌我的明天??我给你说这些gān啥?说这些你不会理解??我也知道我这样做有些自私,要伤害到清朴,可我没更好的办法。我是爱过清朴的,离开清朴我心里也难受过。,我现在虽然和宁洪祥在一起,他百依百顺地待我好,我心里时不时还是想着清朴,我从没梦过和宁洪祥,一做梦就是和清朴那些事,也正是这常常走神,我逞能学开汽车,才出了事故。”宽哥叫道:“那轧死人的事果然是你和宁洪祥了?!”邹云惊了一下,说:“车祸的事你也知道了?”宽哥说:“轧死了人的事知道,怎么轧死人的也知道!”邹云浑身哆嗦起来,双手捂住了脸,慌不迭地说:“宽哥,你不要说,你不要再说??”就蹲在了地上,还是不敢看宽哥的脸。慢慢平静下来了,说:“你让我回去,可我怎么能回去?一步踏出去了,前边是崖是涧我只有往前走呵,宽哥!回去了,清朴心里有了yīn影,他是知识分子,什么事都认得真,心又细,这日子能过好吗?就是他能忍我容我,我又怎么对宁洪祥说?他即使再坏,他对我没坏过,我又给人家说了结婚的话,我这不是又要害了他???我怎不知道清朴会伤心?我想过了,我会补偿他的。我给他的电报上说得明白,酒楼全jiāo给他,我只要我投资的那笔现款,现在我决意什么都不要了,就全给他。”宽哥哼了一声,说:“邹云,钱能补偿感情吗?真可怜!”邹云说:“你是说清朴吗?他会找一个更好的女子的。”宽哥说:“我是说你!”宽哥跺跺脚,离开了小楼回到旅社,结账收拾行李,便去车站买票要回西京城了。
候车室里的人乱糟糟的,宽哥窝在墙根,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却有一肚子闷气,又无人诉说,只是轻轻地哼。他哼的是一支很悲伤的曲,他无意识地就在地上画出简谱,突然有人一抱后腰叫道:“汪警察,你在这儿执行任务吗?”宽哥看时,却是邹云的大哥。宽哥说:“我在这儿候车去城里的,你坐车才来吗?”邹老大说:“我看你穿着便衣,还以为你执行任务哩!有你在这儿就好了,汪警察,你和邹云、清朴都是朋友,有事还要求你的。”宽哥以为邹老大也是为邹云的事来的,就说:“你说邹云的事吗?”邹老大说:“是邹云把我那儿子带到这里玩了几次,就认识了镇上姓张的一家的女儿,两人恋爱上了。孩子的事做大人的总得支持吧?可我家老二心却瞎了,尽坏这门亲事!咱那儿子排排场场的人才,喜欢的人多,跟几个朋友学了点瞎毛病,偶尔吸几口大烟的,没有瘾,真的没有瘾,领了女朋友,姑娘觉得好玩,也偶尔吸几口,我知道了,正qiáng令他们戒哩,已经戒得差不多了,可老二对我有仇,偏在儿女身上报复,竞跑到我那亲家母处胡说八道,亲家母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又是个狠毒婆子——女人狠起来比男人凶残呢!她竟然出大钱买烟让我儿子吸,把烟瘾一天天往大里惹!昨儿夜里,我儿子的一个朋友跑来说,那母老虎使的是恶计,她知道我儿子带坏了她女儿,故意自己拿钱害我儿子,让他毒瘾更大了,戒不了了,再要退这门亲事的。你瞧瞧这恶婆子坏不坏!我赶紧就跑来了,要把我那傻儿子领回去。汪警察,你说天下怎么有这样毒的女人?!你在这儿就好,你没有带那一身警服吗?你穿上警服和我一块去她家,警告警告那婆子,怎么样?吃的喝的还有补助我全管了。”宽哥听了,恼得说:“你们邹家的事我懒得管了!”站起身就去检票口,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从巴图镇到西京的汽车走两个多小时,宽哥一上车就闭了眼睛一言不发。前排座位的两个妇女,一直在尖声锐语地排说她们的孩子,满车的人都侧目而视,司机也不停地打哈欠,喊道:“不要叽吱呜哇得那么高,烦死人啦!”旁边人就说:“你们说低些吧,司机好像昨晚打麻将没睡好。”妇女声低了,嘁嘁咻咻地,不一会儿声又高了。司机骂了:“就你两个会生孩子吗?!吵吵嘈嘈地还让我开车不?”妇女终于住了口,车上别的人也不敢多说。车到了车站,其中一个妇女到司机那儿买票,司机收了钱不扯票,妇女硬要票,一个小伙就上了车,坐在了妇女空出来的位子上。旁边的一个妇女说:“这儿有人啦!”车猛一开动,小伙说:“人呢?”那要票的妇女却走不过来,车开动的一颠,跌在过道里,好不容易爬起来,过来说:“哪有不扯票的?他就是不扯!”这个说:“人家要贪污钱的。咱是农民,也没人给报销,要不要票无所谓。”那个说:“那钱他就私吞了?这一天几趟要白赚百十元吧?哎,这是我的座位!”小伙冷冷地说:“你的座位?你先人留的?”妇女说:“我掏了钱呀!”小伙说:“你掏了钱我也是掏了钱!”妇女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小伙说:“我就坐了你把我咋?!”那个说:“绒绒,甭说了,咱俩坐一个座位。”两个妇女挤在一处,挤不下,说:“小伙子你往出挪一挪,太挤了。”小伙说:“炕上不挤,你来坐。车gān啥?”蛮横无理,出言不逊,车上的人都看着,却都不言传。宽哥一直闭眼养神,睁了眼说:“哎,你这小伙怎么这样说话?后边有空座位你怎么硬要坐人家座位?”小伙回头骂道:“我躁着哩,甭理我!”宽哥一肚子火正没处泄,霍地站出来,说:“我就要理理!你给我往后边坐去!”小伙也站起来,忽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说:“老子就不去!你是欠见血吗?”举了刀就斜刺过来。宽哥身子一避,一把抓住了那手腕,刀子哐地掉下过道。车上人见刀子掉下,脸上都换过了颜色,七嘴八舌地说:“抓得好,这小流氓说不定过会儿要抢钱了!”就有人过去捡了刀子扔到车窗外去了。小伙的胳膊被扭到了背上,疼得连声喊,宽哥一松手叫道:“乖乖坐到后边去!”小伙老老实实坐到了后边。
宽哥坐下来,他有些得意,脖子一梗一梗地挺得很高,甚至有了感激这个小流氓的意思了。十几年来,他习惯了社会对一个警察的尊敬和顺从,习惯了他做人的自信和威势,但是,邹云却使他失败了,丢尽了脸面,现在,小流氓的服服帖帖,让他多少恢复了些刚愎自用!他坐下来了,感觉全车的旅客都在看他,都在心里说这辆车上有这样一个人,一路上就有安全了。前排的两个妇女已经拧过身来,笑着向他致意,甚至还拿出了一包核桃苏让他吃。宽哥说:“我不吃零嘴。”妇女说:“一点心意么,你不吃,带回去给你家孩子吃吧!孩子几岁了?一定是男孩的,爱学武,手腕子有力??”妇女哕哕唆唆地说,宽哥应酬了几句,便侧了头看起窗外。
车在通过一个弯道,旅客随车的摇晃忽地倾斜过来,忽地又倾斜过去,后一排的一个老头就晕了,哇地喷出污秽,恰好喷在了宽哥的肩上。老头立即用手去抹,连声道歉。宽哥皱了眉头,也无可奈何,掏出手帕擦起来。这时候,有人在路上挡车,车停下来了,坐在后排的小伙也要下车,已经下去了,却又极快地跳上来,谁也没有留意,他手里却提着在车下捡到的半块砖,在宽哥的头上砸了一下,拨开上来的人就冲下车门,车门也恰好关上,忽地开动了。宽哥并没有喊,手捂着头,血从手指中流出来。车上的旅客完全证实了小流氓已经在车下的路上,车上再没有同伙,就川道:“打人啦!打人啦!”宽哥血淋淋地走到车头,要求司机停车,他要去抓住小流氓,司机头也不回地说:“你敢抓,我不敢停的,这一路流氓多了,我常走这一路,你得让我安生!”宽哥气得又回坐到座位上,血仍流得不止,司机能做到的只是加速开车,后排的老头就又吐起来,吐在了过道上,许多人开始在骂。车进了城,两个妇女叫道:“司机同志,车往医院开,直接往医院开!”差不多有七个八个旅客却反对了,说车是大家的车,都是忙人,怎么能到医院去?该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司机也就顺着原定路线行驶,宽哥只好让车停了,他先下车,拦挡了出租车独自去了医院。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