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_贾平凹【完结】(6)
编剧的是雇请的一个老学究,一副水晶老镜,一嘴花白胡子。捻绸褂子的前胸和衣襟满是烟火烧成的小dòng。夜郎去了,提水,买烟,洗换那擦汗的毛巾,老学究也不理会他,一边整理誊写脚本,一边吭吭哧哧念唱。夜郎便取过整理出的看了,是第一页,上面写道:“搬目连五本”。夜郎说:“目连戏就是目连戏,怎么还有个搬字?”老学究说:“你不懂!”夜郎说:“这是为啥?”老学究说:“搬目连与演出其他剧目的不同之处在于,搬目连所搬来的绝不仅仅是若gān本戏,与之一同被搬来的,还有镇台的灵官,提鬼的五猖,作法事的和尚道士,以及分管yīn事阳事的掌教师,就是驱鬼避邪,保佑平安的作用。还不懂吗?举个例子,你去商店买了一尊菩萨,为什么不叫买,叫请?懂了吧?”夜郎还是不懂。又问:“听班主说,目连戏是四十八本的,这怎么才五本?”老学究哼了一声,说句“戏是戏班的儿,愿意怎么演就怎么演”!不再言语了。夜郎就不敢多说,拿过第一本《灵官镇台》来看:
人物(以出场先后为序)
太白金星任善/二化身/掌教师/寒林借事
/大爷/二爷/三爷/掌标子伍猖/一报马/二报马/三报马/于丸声/云牌、金童玉女。迎神仪仗队若gān人。
[打“粉火”跳云牌(堆“天下太平”),接太白金星上场。]夜郎看得眼花,又取了第二本来看,上边写道:
《刘氏出嫁》人物付崇/付妻/刘氏/付相/刘母/刘贾/姨娘/二傧相/掌教师/厨师/媒婆/舅爷/打报场,化缘和尚。轿夫、家院、丫头各四。伴娘。迎亲客人若gān人。送亲客人若gān人。
[“打游台”。]
夜郎禁不住又问出口:“这么多神神鬼鬼的角儿,‘打游台’是什么意思?”老学究不写了,将硬腿水晶老镜往桌上一丢,叹了一口气。夜郎知道是讨厌了,顺门就走,从窗外往里一瞧,老人家从怀里掏了一小瓶白酒来喝,两片嘴唇咂得吧吧响,便小跑着去街上买了一碟酱狗肉,一碟香菜青椒萝卜芥末三鲜丝,无声地放在桌上了,兀自又去看那脚本。
老学究各样吃了几口,说:“你是问‘打游台’吗?所谓‘打游台’,即是在正式演出前,观众及戏班内的人,手执huáng表纸三角小旗,踩着曲牌节奏,在‘yīn台’上绕台行走。‘yīn台’就是在舞台前临时搭起的台子。在‘yīn台’上绕台行走,是戏先演给鬼看,后演给人看,可保证戏演出无事故。民国三十五年有戏班在关中东府华州搬目连,没有打游台,结果戏演到一半台子起火,烧死了五个人。这‘yīn台’,凡人上台一走能消灾免难,逢凶化吉的。”夜郎觉得稀奇,又问起“打报场”是什么角色,“掌教师”的身份是什么,“五猖”有无具体名目,如何纸扎吊笼,如何挽诀、喷咒水、贴禁符?老学究就笑了,说:“你得慢慢来嘛!这整理出的前二本你拿去复印十份吧。”夜郎去街上复印了,又买了一瓶白酒、一包jī脚、一包鸭掌、一包豆腐gān,jiāo给老人家,自己往别处闲逛去了。
夜郎骑了车子先去了祝一鹤家。祝一鹤比先前更是痴傻,却也白白胖胖。自从被撤了秘书长职务后,他就蓄了胡子。夜郎嫌那胡子huáng而发卷,并不好看,祝一鹤就是不肯,现在越发芜杂,满嘴连同下巴毛烘烘罩着如茅草。夜郎进去,祝一鹤才吃毕饭,向他注目,说不出话来,嘴是否动着,胡子挡着也看不清,上边粘着米粒。夜郎就诉说保姆阿蝉怎么不把胡子擦gān净?阿蝉便用湿毛巾在祝一鹤半个脸上捂捂,然后拿两个挂衣的小竹夹,将胡子分两边夹了两撮,点一支烟让叼了,靠在chuáng头上吸。夜郎陪着祝一鹤坐了一会儿,祝一鹤的烟还在嘴上叼着,人却头歪了靠chuáng瞌睡了。他取下烟头,瞧阿蝉在厨房里叮叮咣咣洗涤锅碗,有些话想对她讲,又不知怎么讲,心里酸酸的。斜对面的房门开着,原本是保姆一张chuáng的,现在却多了一张,夜郎心下疑惑,走过去看了,却认得那chuáng上的被褥是颜铭的,她的那一件玉色团花软缎旗袍也挂在chuáng边衣架上。阿蝉从厨房过来,手在围裙上擦,说:“我怎么称呼你的?”夜郎说:“就叫黑哥。”阿蝉说:“铭姐老说你。却不见你来的??你姓夜,怎么叫个黑字音?”夜郎说:“一叫夜字,音成了‘爷’了,谁肯叫的?夜也是黑,所以都叫黑字音。”阿蝉就仰着蝇面发笑,一嘴的牙龈都露出来,说:“今日早上醒来,铭姐说你今日要来的,我问是打来电话了吗?她说是她刚才做了个梦,我说那才不来了的,前半夜的梦是正的,后半夜的梦是反的,人家在戏班里,chuīchuī打打,又快活又发财,怕是把这边都忘了的!没想你倒还真来了呢!”夜郎说:“戏班才组建,虽是打杂,也够忙的。”阿蝉说:“忙么,戏班里有漂亮演员,有说不完的话嘛!”夜郎说:“我这嘴脸,立脚都立不稳,心里还能长什么花草?颜铭也睡过来啦?”阿蝉说:“这你还不知道吗?她去时装表演啦,先前租借的房子她说风水不好,睡着只害心口病,我就让她住过来,反正祝老家地方宽,我也有个说话的人——要不一年不出去,我也不会说话了!”夜郎说:“这也好。”坐在颜铭的chuáng上。chuáng靠了西南墙角,墙上用图钉钉着白底蓝花麻纱chuáng围,chuáng单是纯白棉布,枕头也是白枕头。阿蝉说:“铭姐gān净,她一来倒显得我窝囊了。”夜郎欲说是够窝囊了,祝一鹤身上衣服也该换洗了,话到口边,又觉得还是见了颜铭,让颜铭说给她为好,却一时有了过去的长长短短回忆,侧了头去,不让阿蝉瞧见他的伤感。但这一侧头,却发现了那枕头边的chuáng围处,有着密密麻麻的一片小字,字是用圆珠笔写的,极不正规,却都是“不死”,“不去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的话。夜郎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浑身的肉都在惊跳。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明白这是为了什么而写出的字:在那多少个不眠的夜晚,灯光熄灭了,黑色的眼光却在黑暗里闪亮,这洁白的枕上是辗转磨断了多少头发,流下了多少眼泪?或许她想到了绳子,想到了电灯的插销,那楼台,大街上呼啸而来的汽车??但她终于在黑暗中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了笔在chuáng围上提醒自己,鼓励自己,解救自己!更使夜郎吃惊的是,他只说痛苦是他一个人的,原来颜铭受到的打击竟也如此悲而且哀!这个时候,夜郎才觉知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不管如何,那一夜里,即使是一次意外吧,两人都毕竟是真实,以后的发展姑且不论,朋友仍是朋友,称哥呼妹的也仍是哥妹吧。夜郎一时额如jī卵,印带悬针,不愿让阿蝉看出破绽,低头站了起来往客厅去,说:“祝老睡着了,我得走了。”阿蝉跟出来,疑惑地说:“你说走就要走了?你还没喝口水哩么!”夜郎已经出门下楼去了。
街上雨暂住了,立即就有卖冰棍的女孩儿的嗓音,行人都将头从雨披里伸出来,争先恐后拥塞在十字街口,许多人便掉身往小巷里绕道。小巷恰属于被拆之区,虽未拆除,每隔五步,墙上就用黑墨画有大的圆圈,里边写着“拆”字。差不多的人家已经移居,门窗dòng开,能看得清屋里墙上贴着年画和揭去了孩子的奖状、玻璃相框的白的痕迹。有几家拒不搬迁的,所谓的钉子户,门上贴着派出所限令搬迁日期的告示,户主趁机向行人诉苦,咒骂房地产商是某某长的小舅子,官商一体,将旧房折价太低,是借改造旧区发横财。一条狗就卧在一所空屋门口,一动不动,好事者掷砖头也撵不走——许多人都感动了狗的忠诚。夜郎推着车子,凡是见着还gān净的墙,抬举了脚去蹬,一蹬一个肮脏脚印,要不是街上人太多,他差不多都要解了裤带去那gān净的地方撒一泡尿屙一堆屎的。这种见洁白就想污染的心态,夜郎也觉得怎么会这样?便骑上自行车急驶,泥水哗哗飞溅了近旁的人,讨得一阵唾骂。不想就与迎面来的一辆自行车相撞了,双方同时倒在地上。夜郎是认得那人的,宝和酒楼的苗经理,请祝一鹤和他去吃过生猛海鲜席,临走了还送了蛇胆酒的,——忙着赔笑,要说个不是。那人爬起来瞧车子已经变形,遂大发了雷霆,训斥坐不了小车总得会骑车子吧?骑这么个烂车子还要耍威风,是越南战场回来的功臣,是给别人日下了孙子,是活烦了急得去火葬场呀?夜郎qiáng忍着没有说话,卸下前轮在地上用脚踩正,重新安装能骑驶了,竟一把揪住了那人领口,一枚扣子也就蹦了,蹦在旁边的电灯杆上,再蹦回到水泥路台上,跳了跳,滚在脚下。吼道:“姓苗的,你骂吧!我听着你骂哩!”那人立即笑起来,装出很惊奇的样子,说这不是夜郎吗?怎么是夜郎呀?瞧我这眼睛,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了!夜郎说:“你认得图书馆的夜郎,认不得我这个夜郎!”
又是礼拜天,佛的休息日。雨没有再下,院中的那蓬紫薇还湿着,花开了一层,叶子也肥肥厚厚亮起来。戏班要做许多纸扎,小丽认识一家纸扎店的老头,老头是世传的手艺,以前城隍庙会、八仙庵庙会所抬动的“金山”、“银船”、楼阁、人物、麒麟、自鹤、莲花座,十之六七都是他家扎制,如今庙会不兴,只卖花圈,又兼营了出售寿衣为生。小丽领夜郎去的时候,老头正在吃饭,小女儿在后院的场子里立于一个石碌碡上骨骨碌碌滚动着碾芦苇。夜郎把南丁山所开的纸扎的项目单一宗一宗讲述着给老头,老头也不看他,兀自在饭碗里放了盐、放了醋、放了辣面、放了味jīng,又放了一勺白糖和一盅白酒搅和起来,呼呼噜噜地吃。夜郎吃了一惊,也不敢多问,说:“师傅,这是戏班要用的,你可扎过?”老头说:“不就是囚寒林的吊笼嘛,‘火爆葵花’里的旋转葵花、纸吊嘛,总不会还让扎个纸的铁围城吧?!”夜郎说:“师傅是知道目连戏的?”老头说:“看过,没演过。”夜郎落个红脸,搭讪着去和那女儿说话:“你爹这吃的什么饭,酸辣咸甜一锅煮?”女儿说:“我爹脾气不好,你可别往心上去。他一辈子都是这么个吃法,身体倒好,七十七的人了,满口牙没掉一颗的!”正说着门里进来一个小伙,老头劈头问道:“卖啦?”小伙说:“没有。”老头说:“不是说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卖啦?”小伙说:“不是我不卖,是人家不买??他撸了我,我也得撸了他!我得去寻王魁了,上个月见王魁,王魁就让我给他揽生意??”老头说:“这年头啥人都成经理了!”小伙说:“王魁说了,如果谁需要,割某某的耳朵,卸某某的腿,他绝对于得漂亮的。”老头骂道:“你人黑道呀?!”夜郎莫名其妙,悄声问那女儿怎么回事?女儿说,前日有人到他家,看中了一把太师椅子,要买的,说好了第二天来一手jiāo钱一手取货的,可那天晚上他却动手把断了一条腿的太师椅子重安了一条腿,还刷了一层油漆,人家来了却不买了。原来那椅子是明代的红木家具,人家是文物古董商。那女儿说罢就也骂了:“你还去找人家什么呀?丢人死了!我要是人家,你就是不要钱给我,我用那生炉子呀!”小丽忙给夜郎使眼色,两人退出来。小丽说:“你看清那小伙吗?”夜郎说:“孬种小白脸。”小丽说:“他是这家未婚的女婿。你知道这人是谁?”夜郎说:“谁?”小丽说:“就是不认再生人的,戚老太太的小儿子。”夜郎叫道:“你怎么不早说?!”要返回去再看。小丽一把拉住,说:“你也是个神经病!那有什么看的?”夜郎才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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