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剃时_白落梅【完结】(19)

2019-02-19  作者|标签:白落梅

倦鸟回巢,离人归家,这是他抵达日本横滨,见到河合仙时的第一感觉。母子重聚,一个被岁月老去红颜,一个被光yīn消磨了斗志,欣喜万分之余,又忍不住热泪纵横。作为一个母亲,河合仙只希望这个漂游的làng子有一天可以稳定下来,可以平安幸福,其余的别无所求。而苏曼殊则希望这位善良的母亲健康长寿,颐养天年。走过风雨尘世,他们都破碎过,受伤过,也虚伪过,只是母子天性,他们之间的情感一直那么真实,那么美好。世界上只有一种情感,不需要修饰,不需要排演,那就是亲情。

无论河合仙是亲母还是养母,苏曼殊都把她当作生命里的至亲之人。永远记得感冒时,那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所带来的熨帖心灵的温暖;记得下雨天,她带病送来的那把油纸伞;记得离别的那天,她站在渡口,久久不肯转身离去的孤影。世间也只有这种爱甘心付出,不图回报。那么多的过去,就像在生命中打了个盹儿,醒来之后,梦境依旧模糊。这就是人生,美好的人事总是一闪而过,悲哀的事物却久久徘徊不去。

苏曼殊在日本短短两个月,陪同养母游历了一番,便启程回上海。离开的那一天,苏曼殊没有让养母送行,他害怕泪眼相看,不想泣不成声。他不知道这会是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离开日本,从此,他再也没能回来。这个被当作故乡的地方,用纷飞的落樱为他淡淡送离。而他却什么也没有留下,一滴眼泪、一个回眸、一声叹息都没有。

在苏曼殊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和悲情。最后一次看着华发苍颜的母亲,他想对她说一句话: 若我离去,从此不再归来,你一定不要伤悲。 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这样凄凉地诀别,他不忍。

第27章 莲事

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对莲荷心生一份情结。莲荷带着与生俱来的佛性与慧根,滋长在放生池中,滋长在幽深庭院,也落在乡野小湖里。许多人都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的前世,是佛前的一朵青莲。 那是因为许多人的心里都有佛性,希望前世是一朵青莲,做绿叶下最洁净的那一朵,熏染古木檀香,静听梵音钟鼓。可我们终究还是懦弱的,把一切美好推脱给前世照料,今生依旧任意妄为,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凡夫凡妇。

这个夏天,苏曼殊从日本回到上海,目睹了一场灿烂的莲事。那铺陈了一季的莲,触动了他内心沉睡已久的佛性。以为那个披着袈裟四处云游的和尚已经在这世间死去,却不知那枝莲已经种植在他的心底,早已和生命纠葛不清。苏曼殊同许多人一样,也曾说过自己是佛前的一朵青莲,所以才会有今生与佛的一段际遇。原以为会在菩提的世界里安静老去,此生纯粹且静好,却莫名被抛到红尘的染缸,被烟火呛得不敢用力呼吸。

这个宁静的午后,苏曼殊独自一人去了郊外,撑舟采莲,腰间携了一壶茉莉清酿,他喜欢幽淡的茉莉花香,不饮自醉。有蝉栖在梧桐树上,轻唱着世人听不懂的话语。微风拂过,雪藕生凉,有几只鸥鹭飞过,抖落几朵荷瓣,美得惊心。苏曼殊仿佛看到那位宋朝的女词人从藕花深处走来,独自佐一杯华年的酒,吟咏她平平仄仄的词句。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位女子,翻开满溢着墨香的词卷,借着酒意,教他识字。也许是苏曼殊醉了,三十四年,第一次醉得这么失意,在莲荷的芬芳中醉去。他希望有一叶漂浮的小舟将他载去宋朝,看彼岸花开。他应该让自己投宿在某个寺院,等待那位叫李清照的女子,去佛前点燃一瓣心香。或许可以结一段尘缘,或许只换来一次不经意的擦肩。然而这一切都是苏曼殊酒后所做的梦,醒来的时候,他没能捡到李清照的绣花鞋,甚至是她用过的绢帕,或是一枚耳坠,但是他拾捡到一首宋词婉约的韵脚。

他病了,肠胃病大发,许是吃了太多的酒肉。苏曼殊这一生贪食已被世人下了定论,无论他是否承认,都已经烙刻在他人生的史册中。他在西湖白云庵整日抽烟吃糖,找住持借钱也只为汇款让上海的歌jì买糖。甚至有记载,说他一贫如洗的时候犯了糖瘾,敲掉一颗金牙,血肉模糊地去换糖吃。多么痴傻又荒唐的和尚,让人又爱又怜,又气又恼。他多次因饮食过度住院,可是在病chuáng的枕头下总能找到零食。苏曼殊爱吃糖炒栗子,据说他最后病卧在医院,死的时候,枕下还藏有几包栗子。那时候的栗子已经冰凉坚硬,如同他没有温度的尸体。其实无须用太多的笔墨去描写一个人的死亡,因为再美丽的死亡都是凄凉的。

苏曼殊被病痛苦苦折磨,每次他卧病在chuáng的时候就特别悲观。觉得人活着就是来受罪的,昔日有过的享乐在病痛面前那么不值一提。尽管如此,他依旧改不了贪吃的坏习,虽说贪吃不是罪过,可苏曼殊所受的病苦皆由贪吃而起。他是一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人,哪怕他禁受折磨和侮rǔ,遭遇感情的打击,依然酒肉不离。他过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只要口袋还有银子,只要还有力气,他都要买上自己爱吃的东西尽情地享用。在世人眼中,他确实是个怪人,与佛家所说的清心寡欲大相径庭。

苏曼殊的贪吃有目共睹,小时候在庙里,因为忍不住偷吃了鸽子被逐出寺庙,后来住在庙里也依旧改不了这习惯,别的僧人粗茶淡饭、静守清规,他会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偷跑到酒铺,点上一壶好酒,叫上两斤牛肉,不管不顾地享用。只是不知道,他每次去的时候是否都记得脱掉那一身袈裟。他去青楼jì院,虽穿着西服,但是谁人不知他是个和尚。他依旧我行我素,吃花酒,和jì女做朋友,没日没夜地聚在一起畅饮高歌。哪怕当众有人揭穿他的身份,他亦不回避,也许会抛下一句话: 我的人生我做主。 或者是一笑而过,并不理会。

这样一个狂人连佛都不能奈何,然而这些缺点也恰恰是苏曼殊的优点。他活得洒脱不羁,形骸无我,并且是那么敢作敢当。他虽任性妄为,醉酒却不闹事,和歌jì在一起,却从不逾越最后的底线。他投身于革命,拯救万民于水火。他融入绘画,将世人带进他磅礴的水墨中。他写情诗,打动了无数伤感的灵魂。可以说,苏曼殊的魅力无人能及,因为他的多面性暗合了世人真实的性情。做许多人不敢做的事,爱许多人不敢爱的人,在他的身上,流淌着叛逆的血,这份叛逆其实每个人都有,但是却不是谁都有勇气敢于表达,甚至像他这样发挥得淋漓尽致。

养病期间,苏曼殊还有一段令他惊心的奇遇。他结识了当时上海滩上的名角小如意,还有杨月楼。或许苏曼殊的前世就是个伶人,否则他今生为何会与歌jì、戏子这样纠缠不休?他喜欢听戏,那圆润婉转的唱腔似千丝万缕的情丝,柔软坚韧,扯也扯不断。看着他们披着薄凉的绸缎戏服,化着浓艳的戏妆,扮演着花旦,婀娜的身子、妖媚的眼神,风情得令人掉泪。在苏曼殊的眼里,他认为这样的男子适合当情种。

妙善御园叩拜神佛,

每日里一心念弥陀。

世间生灵造孽多,

功名富贵反成魔。

人生在世能有几何?

南无佛,弥陀佛,无量寿尊佛!

杨月楼唱着《观音得道》,那身姿真是风情呀,凉意盈袖,媚骨袭人。苏曼殊哭了,他被这份柔软彻底击中,无处可逃的时候只能任由眼泪滚落。尘封的往事就被他们这样唱醒,luǒ露在时光底下。苏曼殊终于知道,原来戏曲可以这样地贴心,可以剜人伤痕,可以慰人相思。人生就是这样一出戏,演尽爱恨情仇,台上人身心投入,台下人看得啼笑皆非。人说戏子无情,每一天不知疲惫地戴着虚伪的面具演绎着别人的离合悲喜。人又说戏子多情,在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里抛弃所有傲气,用灵魂尝尽别人的酸甜苦辣。

就这样唱老了chūn光,唱断了流年,将岁月唱得越来越凉。再华丽的戏子也抵不过光yīnjiāo替,再大红大紫的名角也只是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看罢他们的戏,苏曼殊似乎释然了许多,他的一生尘里尘外、半僧半俗,和戏子台上台下、征歌逐舞又有什么区别。多年以后,杨月楼唱完一场戏归来,就那样长眠不起,而小如意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把自己弄到下落不明。

我们总是叹怨光yīn无情,将我们催老。其实我们比光yīn更无情,因为是我们亲手将它荒废。人生真的是戏,多少戏中的人已死去,就像放生池中的莲也会有一天开到枯败、开到萎落。那时候,我们会将日子过到无谓,过到任何人都记不起。

第28章 劫数

浮生如梦,一场戏的终结会是另一场戏的开始。在历史这座纷呈的舞台上,有多少人的故事惊心动魄,又有多少人的故事平淡无波。所有来过这世间的人,以及存在于这世间的物,无论哪一天从这世间抽离,都会留下些许痕迹。那个夏季,我们见证了一池莲从生长到萎落的漫长历程。以及那个秋季,看到一枚红叶离开枝头,以及纷飞落地的所有细节。

人的一生如同草木,chūn萌秋萎,我们经历了许多,可以记住的片段却那么的微小。待到有一天,要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可以带走,又可以留下什么当作是馈赠给人间的礼物。人生四季,总有太多我们阅之不尽的风景,邂逅不完的人。人与人之间的相逢是缘分,人和风景的相逢亦是缘分。缘来时就是天涯海角也会牵手,缘灭后纵是咫尺之间也无法相见。红尘渺渺,我们时常会觉得无处藏身,从这个镇到那个城,流离颠沛地过一生。落魄之时,对一株草木都要跪地乞怜,对一粒尘埃都要点头弯腰。

这个夏天,对于苏曼殊来说并不短暂。他乘舟采莲,邂逅了宋代的李清照,和她有过一段诗意的jiāo谈。他结识了伶人小如意和杨月楼,让他深切地感受到人生如戏的薄凉。这些日子,他时常去听戏,独自贪恋戏里的悲喜。他甚至有穿上戏服,抹上妆颜,上台去舞一段水袖,唱几段京腔的冲动。苏曼殊希望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也写出一部戏曲,让他喜爱的伶人演绎得淋漓尽致,给那个故事一个生如夏天的开始,一段美若秋叶的死亡。

这些夜晚,苏曼殊伏案写作,陪伴他的只有一盏幽淡的灯,以及窗外的清风朗月,还有那不知疲倦的蝉鸣。他的小说《非梦记》撰成后,应包天笑之约,刊布于《小说大观》,然而这部小说也成为苏曼殊此生最后的作品。最喜他文中意境,云雾苍松,古寺老僧,茫茫世间,一段爱恋。 海天空阔九皋深,飞下松yīn听鼓琴。明日飘然又何处?白云与尔共无心。 白云无心,记不住过往的岁岁年年,人生有情,却终究还是抵不过似水光yīn的滔滔东流。人生似梦非梦,想来这故事也是以别离结局,在某个多雾的晨晓,故事中的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崎岖的山道上飘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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