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首《鹊桥仙》的人,是被称为 苏门四学子 的秦观。他的多情和婉约词风,造就了这么一首千古绝唱。秦少游虽才高八斗,却三试及第,走上仕宦之途,亦不平坦,也得过恩宠,后遭贬谪,写下许多惆怅悲怆的词篇。然而秦观的词,写风月情事的极多,他喜和歌jì往来,不惜笔墨,为她们写下 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等此类诸多锦词佳句。历史上,记载他和不少歌jì的风流韵事,甚至和才情横溢的苏小妹还有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虽然只是传说,他们的人生却因为这段传说而美丽、而风情。
千年之前的秦观,大概也是在七夕之日写下这首《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这里的一 巧 一 恨 ,写出乞巧节里,牛郎和织女这段悲情的故事,伤感的相逢。迢迢银汉,将他们生生分离,命运将他们置于两地,只能在渡口相望,丈尺之遥,握不到彼此的手。人间的恨,莫过于此了。然而,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秦少游视这样的相逢,为金风玉露,多么华丽又温存的字,就这样落入各自的眼中。于他,是一缕多情的金风,于她,是一盏洁净的玉露。这样曼妙的相逢,虽然一年一度,却胜过人间,那些终日厮守的夫妻。
可我总不以为然,我心中所想的,应该是这样的图画--他们应该有一间朴素的茅屋,篱院里有一口水井,几畦菜地,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养了几只小jī。温柔平凡的织女,每日坐于家中,低眉于手中活计,操持家务,只知生养。而朴实憨厚的牛郎,日出时在农田里耕种,日落归来,手上拎着池塘里捕到的小鱼,或是一只在树下逮到的野兔。煤油灯下,一家几口,其乐融融地吃着佳肴美味,或家常小菜。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内心清透如水,他们也许肤浅,但他们要的,就是这样微小的相依,平实地拥有。绝不是那一年一度金风玉露的相逢,绝不是。
可是不能,尽管他们可以做红尘的奴、红尘的仆,也不能如愿地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我看到织女,在缥缈的天界,一次次将生锈的光yīn,擦得银亮,为的是一年一度的鹊桥相逢。便有了: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他们在似水的柔情里缠绵,在如梦的佳期里沉醉,心中却害怕,短暂的相逢,又要踏上鹊桥的归路。 忍顾 二字让本就微薄的幸福,又在开始掉落、悲伤,在苍茫的天际弥漫。鹊桥长恨,来路有期,归路也有期。他们无法越过命运的藩篱,用一年的一日,去换一份天长地久。
所以,他们故作潇洒、qiáng忍悲戚地说: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这也只是秦少游的爱情观,是他笔下的牛郎织女。就像是他给自己一段风流情事,所找出的美丽借口,一种对无奈分别的慰安。我知道,被等待煎熬了千万年的牛郎和织女,再不愿贪恋那金风玉露的相逢。只想守着彼此浅淡的温度,彼此简约的幸福,看人间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
多少人,将爱情,匆匆地装进口袋,待换了衣服,也就意味随手丢弃了爱情。也有人,将爱情,放进端砚里研磨,写在宣纸上,无论经历多少朝代,都不会褪色。只是有几人,将爱情藏入心间,用灵魂耕耘,在岁月的土地上,等待一季一季的,幸福花开。
晨起时一场狂风bào雨,心中暗自感叹,七夕之日,这风雨,是否会耽误了鹊桥相会的佳期?看来在千古注定的命数里,所有的忧虑,所有的渴盼,都是徒劳和多余。此时的窗外,一枚上弦月细瘦,院内葡萄架上枝影缠绕,我没有坐在竹椅上倾听,因为不想惊扰。只在静夜里,轻啜一盏茶,闻着雾气衍生出的,淡淡温暖。
第10章 相思已是不曾闲(1)
窗外微风细雨,小院的榴花却在雨中绽放,火红俏丽的朵儿,凝着雨露,像是一个女子的相思。在这清凉的午后,素手焚香,摘几朵新鲜的茉莉煮一壶清茗,只觉风雅bī人。屋内流淌着潘越云低唱的一首《相思已是不曾闲》,柔肠百转,不尽缠绵。
这首歌词是由南宋一位蜀中歌jì填的《鹊桥仙》改编而来,前面的词句都被删改,只有最后两句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不曾改动一个字。因为这样的句子,刻骨惊心,不留余地。她那么舒缓地唱着,沉浸在自己酝酿的相思里,不容得有任何人惊扰她的梦。我也被她所感染,烹煮一壶chūn愁满纸空盟誓鹊桥仙蜀中jì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chūn愁满纸。
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叫相思的情绪,自斟自饮。却觉得,前缘旧梦,一路行来,可以想念的人,已然不多。更何况,要对某一个人相思刻骨,实在太难。倒不如,做一个赏花的闲人,看那情深的女子,如何把华丽的相思,开到花残,把一缕余香留给懂得之人。
我喜欢那残酷的美感,爱那繁华之后的寂寥。看一个女子,从锦绣华年,一直爱到白发苍颜。韶光匆匆,那么轻易就耗尽了她一生的相思,那期间漫长的煎熬与滋味,只有她一人独尝。
爱到深处,是如此的不堪,当自己都手足无措,又怎能给别人一份简单的安稳。看一段人间烟火,大家都抢着要分食,痴心的执着,换来更早的岑寂。如璀璨的烟花,炽热地燃烧,余下的是一堆冰凉的残雪。我知她们心意,却做不了那情深之人,宁愿守着一段空白的记忆,仓皇地老去。也不要在心头,长出一颗朱砂痣,直到死去,亦无法消除。
填这首《鹊桥仙》的女子,只是蜀中一个无名的歌jì,是否留名于史,并不重要。只要她的词,可以镌刻在因为这样的句子,刻骨惊心,不留余地。她那么舒缓地唱着,沉浸在自己酝酿的相思里,不容得有任何人惊扰她的梦。我也被她所感染,烹煮一壶叫相思的情绪,自斟自饮。
别人心里,像一粒青涩的种子,成熟之后,结出相思的果。南宋洪迈撰记小说《夷坚志》记有南宋词人陆游居蜀地时,曾挟一歌jì归来,安置在一别院,约数日一往探视。有段日子,陆游因病,而稍长时间没有去看她。这女子因相思难耐,便猜疑陆游生了二心。陆游作词自解,她便作词《鹊桥仙》复他。宋代蜀jì,多受唐时女诗人薛涛影响,善文墨、工诗词者,不胜枚举。而这位蜀中jì,被陆游青睐,想必是容貌绝佳,才情不凡,只凭这一纸词章,亦知她是个敢爱敢恨、不修雕饰的性情女子了。
陆游年轻时,有过一场刻骨铭心之爱。他和唐婉,青梅竹马,后结为夫妻,几经波折,终是离散。十年后,他们相逢于满城chūn色的沈园,为她写下名传千古的《钗头凤》。而唐婉回去之后,和了陆游一首《钗头凤》便香消玉殒,陆游怀念了她一生,但不可能为她痴守一生。旧爱难消,不可以重来,不可以替代,却可以重新对另一个人生情。蜀中jì写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 ,足以证明陆游对她也有过海誓山盟,万般情意,而且动辄花言巧语。 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这句嗔怪之语,半恼半戏之笔,更见这位女子灵巧聪慧、俏皮可爱。他怨陆游对她的殷殷盟誓之言,只是一本扯谎的经文,哄骗她而已。这等虚情,不知是哪位先生所教。只简单几句,便将她佯嗔带笑之态活跃在纸端。
更让人值得咀嚼回味的是下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 她心中虽怪怨陆游薄情,自己却无法不情深,无法不相思,依旧为他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为他形容消瘦,为他神情憔悴。她被相思占据了整颗心,没有丝毫的清闲,又怎么还会有时间去咒他。如此不舍,如此不忍,如此真切深情,发于肺腑,出于自然,也是她这首词不同于其他的妙处。天然情韵,无须雕饰,落落襟怀,直抵于心。
那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歌jì,她的命运,似浮萍柳làng,没有依靠,没有寄托。许多的歌jì,一生流转于秦楼楚馆,受尽屈rǔ,觅不到一个真心的男子。她也许是幸运的,被陆游喜欢,从此远离烟花之地,还对她说盟说誓,一片情意。
人生的苦,莫过于得到后,又要失去,与其如此,不如从来不曾拥有。好过那,日复一日捧着甜蜜的回忆,痛苦地尝饮。她害怕失去,害怕疏离,害怕那些真实的相处,是一场空梦。所以,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只有将自己彻底地沉浸在相思里,分分秒秒地想念心爱的人,这样才不至于转瞬成为虚无幻影,才可以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拥有着,就在现在,就在此刻,就在当下。
唐时鱼玄机说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汉代卓文君说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然而这些痴心的女子,没有谁,不曾尝尽刻骨的相思。一生想要求得一个不离不弃、陪伴自己经历生老病死之人,谈何容易。谁人不知,月到圆时月即缺,情到深处情转薄。曾经拟下的盟约,是否抵得过地久天长的岁月?也许这一切因果,她们都懂,却没有谁,可以真正地把握自己的情感,忍耐自己的相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在注定的结局里,平静地享受必经的过程,是我的初衷。我这么说,并不意味我就可以站在烟雨中,不打湿衣衫。纵算我可以做到,但也不能肯定,在和暖的阳光下,心底不会cháo湿。
我不知道,最后陆游是否辜负了这位蜀中歌jì的一片真心,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相爱了多久,是否等到恩怨偿还,才彼此放手离别。香炉的烟轻轻袅袅,似要告诉我答案,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离开。那个叫潘越云的女子,依旧唱着一句 相思已是不曾闲 。为她自己,还是为蜀中jì,又或者是为万千的女子。她重复地低唱,仿佛一停下来,那个爱了一生的人,就会转身离开。
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chūn,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在陈凯歌的《霸王别姬》里,程蝶衣一遍一遍含着血泪唱这首《思凡》,因总唱不对台词,而吃尽苦头,那情景,让看客心痛不已。这里《思凡》的主角,说的就是尼姑陈妙常。着名昆曲《玉簪记》里演的道姑陈妙常和潘必正的爱情故事,也是因陈妙常空门偷情,被文人墨客,渲染改编而成的。因为离奇,才会有人舍得挥毫泼墨,迫不及待地想要抢先表达。一时间,汴京纸贵,戏里戏外,辨认不出真假。都说人生如戏,看多了别人的故事,有时会不由自主地,丢弃自己的舞台。
身在空门仍恋凡尘烟火西江月陈妙常松院青灯闪闪,芸窗钟鼓沉沉,huáng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
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qiáng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转盛。
空门里没有爱情,他们的七情六欲,被清规戒律挂上了一把铜锁,封印在青灯huáng卷中。这世间没有一把钥匙可以开启,又是任何钥匙都可以打开,你有权选择立地成佛,也有权选择万劫不复。佛家信因果轮回,信回头是岸,却不知,这些修炼的人,都是世间寻常男女。只因一段梵音或一卷经文的感化,才有了佛缘,他们又如何可以在短时间里,视万物为空,轻易地躲过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