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清平乐》就是一幅白描画,无须水墨的泼洒,朴实简洁的几笔,便意趣盎然,清新夺目。让我想起,在成都修筑草堂的杜工部,他也是为了避乱,长安梦碎,才隐居蜀地,建了草堂,过上一段平实的生活。花径、柴门、水槛、石桥,这么多朴素的风景,足以慰藉那一颗不合时宜的心。竹篱茅舍,打开宽阔的襟怀,庇护万千寒士。他可以教白云垂钓,可以邀梅花对饮,简洁的桌案上,搁浅了一杯老妻温的佳酿。古朴的栏杆边,垂放着他和稚子的钓竿,棋盘上,还有他当年和好友没有下完的一局棋。杜工部的草堂,和辛弃疾居住的溪畔茅屋,多么相似,又是多么让人神往。
也许这个时候的辛弃疾,才找到了最真实的自己。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忘记 横绝六合,扫空万古 的风云霸气,搁下了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的壮志豪情。这简单的农庄,就是他的世外桃源,在这里,可以不必知道朝代的更迭,不必在意官场的黑暗,他拥有的,就是和一家人平淡度日的幸福。简单的茅屋,一口水井,一道篱院,几畦菜地,还有几缕打身边游走的白云。
溪水潺潺,绿草青青,那间茅屋,盖在了宋朝一方宁静的田园。而那个叫辛弃疾的老人,将他的老妻和稚子,以及一生的心愿,平静地铺陈在纸上。让我们,在朴素祥和的光yīn里,忘记了转换的流年。
在一剪弯月下,打开一册宋朝的书卷,试图寻找一阕简洁的词,梳理我凌乱的流年。那枚月亮,无论经过多少次轮回,都长不出沧桑的模样,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圆和缺。时光的仓促,让我们无处躲藏,只能从心底逃出,各自流落他乡。今夜,我在无言的文字里,安静地寻找一片禅意的风景,一帘云水的幽梦。我知道,在光yīn的廊檐下,有一朵青莲,正徐徐地舒展,等待着我,越过几程山水,去采撷。
佛说,万物的起灭,都是一个缘字。缘来时相依,缘去时相离,岁月就这样,在不经意的时候,爬满了每个人的双肩。
喜欢晁补之《临江仙》,也是因为缘,一份简单的缘。多么令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临江仙晁补之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松间药臼竹间衣,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
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人神往的无尘之境,一座古刹,一个老僧,一棵松,一竿竹,一池水,一溪云。在这里,只记得山头的月亮,忘记尘世的炊烟。在这里,愿意jiāo出自己的所有,让自己从此一无所有。以仰望的姿态,看佛祖拈花一笑,而佛祖,却没有深情地一望,只是平静地微笑。也许在佛祖面前,芸芸众生,抵不过那朵万世的莲花。
然而,晁补之并不是一个淡泊世事,手持竹杖,在云中往来的高僧。他和所有的文人一样,也曾为功名,而孜孜追求,亦有济世之才,却拥有了同一种宿命。所谓 文章憎命达 ,自古文人,似乎都逃不过命定的安排。他们在重复的故事里,演绎着同样的悲哀,cháo起cháo落,打捞到的只是一堆破竹残卷。
第24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3)
晁补之出身北宋名门,文学世家。其高叔祖晁迥,宋真宗朝任翰林学士承旨、太子少傅。迥子晁宗悫官至参知政事,可谓名重一时。此后, 晁氏自迥以来,家传文学,几于人人有集。 晁补之和苏轼有一段宿缘,所以他的文风和为人都受苏轼影响极深。他十七岁时,随父亲晁端友赴任杭州新城令,着《七述》一文,记述钱塘山水之风物秀丽。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是其父亲好友,称赞此文时说 吾可以搁笔矣 ,又赞他 于文无所不能,博辩俊伟,绝人远甚,将必显于世 。后来晁补之和苏轼再相逢,二人jiāo往甚密,写下不少唱和之作。也从此,与张耒、huáng庭坚、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和张耒并称 晁张 。
晁补之的官场生涯,可谓起伏坎坷。 举进士,试开封及礼部别院,皆第一。 但因为朝廷的动dàng,以及他生性清孤耿介,故屡遭贬谪,流离漂泊,生活上,也一直未能摆脱穷苦的困扰。晁补之居官京师的时候,恰逢苏轼任翰林学士,huáng庭坚、张耒等俱供职馆阁,他们诗酒酬唱,度过此生中最惬意的时期。只是欢乐太短,悲伤太长,他的一生,多是在沉浮的宦海上飘dàng,频繁地更换客船,辗转天涯,不知归路在何方。
然而,他的诗词却受苏轼影响,啸傲风月,寄兴林泉,旷达超脱,高蹈世外。
这首《临江仙》是晁补之被贬为信州(今江西上饶)盐酒税时所作。此时的他,早已厌倦了官场的纷乱,疲于奔波,向往回归故里,做一个耕风钓月的闲人。他说: 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 偏远的信州,自然不及京师繁华,可也不至于荒凉到无屋可买。可见他内心对这偏僻的小城有诸多的不满,宁可做个闲人,和年迈的老僧、陋小的古寺相依,也不想成为这个让人屈rǔ的小官吏。山林古刹,的确是一方净土,松针满地,苔深石凉。 松间药臼竹间衣 ,就是在这样宁静的深晁补之居官京师的时候,恰逢苏轼任翰林学士,huáng庭坚、张耒等俱供职馆阁,他们诗酒酬唱,度过此生中最惬意的时期。
山小庙,在松荫竹林的掩映下,听到一声声捣药声,隐约看到飘逸的一角衣衫。这句诗,总是惹得人无限神往,只想和这位老僧,在山间采药,在松下参禅,就这样闲逸地度完长长的人生岁月。
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 就这样,在山穷水尽的地方,坐看云起,没有归路,就是最好的归路。居住在小庙,听暮鼓晨钟,一方木鱼,一卷经书,一盏香油灯,就是生活的全部。这两句,是化用了王维《终南别业》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诗句。文字的调整,也让意境有了转变。这里的水穷,是否暗喻了他在官场上,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而云起,又是否意味着,他早已冷眼相看,翻云覆雨的朝廷?
此中意境,似在山间,品一壶清泉烹煮的云雾茶,令人回味无穷。
原本词人想遁迹山林,和老僧为伴,白日荷锄采药,夜间品茗参禅。却不知 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 。这一句的描写,让词境在瞬间转折。原本想着,山中岁月似烟云,一生恍然而过。这杜鹃鸟,究竟是为了何事,在耳边声声啼苦,月影西沉,啼叫声更加悲切。令他本已淡定超脱的心境,开始烦乱,苍凉之感顿然袭来。读到此处,有一种难言的悲哀,捣药声、流水声、木鱼声,转眼都换成了杜鹃的啼苦。
他只能无声地感叹: 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是啊,这里的青山美好无限,令人流连,可杜鹃鸟,依旧啼叫: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就如同李商隐有诗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huáng昏。 晁补之是这样的万般无奈,他想在山林,听竹林松涛,看水观云,采药参禅。可他毕竟身在官场,虽是被贬的小官吏,也做不到拂袖而去,久居山林,不与红尘往来。
虽然词的上阕和下阕意境不同,但这首《临江仙》,却不失为高格绝俗之作。我当忽略杜鹃的啼叫声,在这端然无尘的云中之境,做一只展翅的小鸟,飞出世俗的囚笼。没有名字,只有一双轻薄的羽翼,在竹林云端轻盈地飞舞。度过一程山水,和风声的过往,一一说别离。
年少时喜欢细雨落花的清凉,喜欢读温婉秀丽的诗词,所以一直不太喜爱读辛弃疾的词,总以为他的词,都是金戈铁马、漫漫huáng沙,怕自己会不小心被刀光剑影刺伤,生出疼痛。
却不知,风刀霜剑更加的柔软锐利,年少时的伤口,现在碰触,依旧会隐隐地疼。错过辛弃疾的词,就像这个夏季,错过了一朵绿荷的清新,直到秋天来临,才恍然,绿荷已落尽了最后的花朵,我连说声再见,都来不及。但依旧可以在残荷里,寻找一份诗韵,就如同我重读辛弃疾的词,发觉他的词,不仅是边塞的烽火硝烟,还有田园的恬淡朴素,亦有凡尘的人情况味。
被疏梅料理成风月贺新郎辛弃疾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chuī裂!
偶然翻读辛弃疾的这首《贺新郎》,被其中两句词深深吸引。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 在冷落瘦瘠的山水间,独见那一枝清绝,装点了人间风月,令人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雅致与端然。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这一句,甚为奇妙,这里的 错 ,就是一把锉刀,一把费尽人间铁铸就的锉刀。这样的词句,巧妙到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境界。像是一坛封存在雪地里的陈年老窖,无论过了多少年,取出来品尝,入口沁凉,回味无穷。就算是醉了,也醉得清醒、醉得诗意。
一直喜欢 贺新郎 这个词牌名。 贺新郎 ,又名 金缕曲 、 rǔ燕飞 、 貂裘换酒 。辛弃疾所作的这首《贺新郎》,记述了他和好友的一段jiāo往。《宋史 辛弃疾传》说 弃疾豪慡尚气节,识拔英俊,所jiāo多海内知名士 。陈亮就是与辛弃疾一样的爱国志士, 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 。他们一同主张抗金,jiāo往甚密。辛弃疾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一直赋闲在江西上饶,自号稼轩居士。
那年冬日,陈亮来上饶拜访辛弃疾,两人言谈甚欢,并游鹅湖,这也是史上着名的词坛佳话 鹅湖之会 。
辛弃疾在写下《贺新郎》前有这么一段记载。 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朱熹)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鹚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rǔ燕飞》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
他回忆在驿亭把酒话别时的情景, 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把陈亮比作有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远大志向的陶渊明和 攘除jian凶,兴复汉室 立有丰功伟业的诸葛亮。
山林间,不知何处飞来的鸟鹊,抖落松枝上的寒雪,雪落在帽檐上,更添了他鬓边的白发。他似在感叹,自己已是满头白发,到了知天命之龄,仍是报国无门,被闲置山野,做了耕田种地的老翁。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 冬日的山水,是这样的了无生机,唯有几枝疏梅,点缀了萧索的风景。 两三雁,也萧瑟。 他用剩山残水,暗喻宋朝的江山已经岌岌可危,只有寥落如疏梅和孤雁的爱国之士,努力地支撑破碎的河山,可还是被风雪欺压,被朝廷排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