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月不知人事改_白落梅【完结】(6)

2019-02-19  作者|标签:白落梅

因为痛入骨髓,才会用情真挚,写出意境深远的悲凉之词。故国不堪回首,他能看到的,只是江山的影子、寂寞的影子。他的词,醒透深刻,可是他真的觉醒了吗?如果时光倒流,他是否会励jīng图治,打理江山,重新俯瞰众生?不,他不会,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高瞻远瞩的襟怀,没有披荆斩棘的魄力。一切都是命定的,他的才情,离不开雪月风花,就算从头来过,他还是亡国之君,是后主。为了这个 千古词帝 ,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丢了万里江山,他唯一仅有的,就只有文字。以文字为食,以文字疗伤,以文字相依为命,也是文字,为他至死不渝。

他还有梦,并且只有在梦里,还会以为自己是帝王,在梦里君临天下,在梦里诗酒欢娱。就这样一次次被chūn寒惊醒,一次次将栏杆拍遍,却再也触摸不到故国的温度。他迷失在别人的宫殿里,可是,历史却没有抛弃这个没落皇帝,给他画下了深刻的一笔,可是世人却只记得,他是一个词客,一个用江山换来千古绝响的词客。他的王冠上写着耻rǔ,文学史册里却给他戴上美丽的光环。从古至今,探寻他一生故事的人,太多了。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一个。

梦里不知身是客,可是梦还是醒了,chūn天远去,天上人间,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刚过了梅雨之季,已是仲夏,池中的莲,在月光下徐徐地舒展。随意翻开一册线装的宋词,却读到这么一句:砌下落梅如雪乱。顿时,心中拂过一丝淡淡的清凉,似晶莹的雪花落在澄澈的碧湖中,缓慢地消融。佛家说: 心即是境,境亦是心,心净则国土净。 任由世间尘埃飞扬,却无法沾染那颗明净的心。所以,在这仲夏时节,还可以品味出一份清凉,就是心的境界。

读一首词,就是在读词人的心,读他的人生际遇、悲喜心情。而不同心境的人,读出的词,亦会有不同的感慨。都说知音难觅,好词好曲喜欢的人无数,可是深知其味者,则少之又落梅如雪拂了还满清平乐李煜别来chūn半,触目柔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chūn草,更行更远还生。

少。我读《清平乐》,不求成为后主的知音,更不会去猜测与他有过某段缘分,只是读了,入了一种情境。这首词,也是李煜成为俘虏之后写的,一位亡国之君痛失山河的悲绝,被chūn愁离恨消磨,已是衣带渐宽,憔悴不已。

在我心里,更觉得这首词,是在怀人,怀念那个令他倾付所有情感的女子。历史上,不仅记载了这位南唐后主是如何丢失江山,如何沦为俘虏,也记载他的词风,从艳丽到悲凉的转变,还记载了他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李煜的生命中,有一位红颜知己,周后。也许,他成为亡国之君,是因为他懦弱的个性,以及宿命的安排。但是周后却影响了他一生的情感,将他的词作推向人生的顶峰。历史,总是愿意给多情皇帝添上璀璨的一笔。仿佛一个情深的皇帝,就算是昏庸无道,荒废朝政,也可以谅解。

因为那些绝世而独立的佳人,本来就可以倾国倾城。都说红颜祸水,其实祸水并不是红颜,而是那些爱上红颜的人。

只是世间那些把持不住情欲的男子,喜欢把责任推卸到一个柔弱女子的身上,似乎只要这样,他们就没有过错。南唐后主一生深爱的女子,周后,名娥皇。她是红颜,但不是祸水。文离恨恰如chūn草,更行更远还生。

史记载,她比后主大一岁,是个多情而贤惠的女子。她jīng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常弹后主词调,为他舞霓裳羽衣。对于后主来说,这样一个女子,是上苍赐予他的仙子。后宫粉黛三千,知己独一人矣。那些佳丽,容貌固然美丽,有才情者亦不少,可是能够深入他灵魂的人,只有周后。

只有周后得到这位多情皇帝的专宠,因为周后是他缘定一生的知己。他的词,只有她能读懂,并将他的词谱成音律,用情感唱出。所以李煜前半生为她写了许多深宫香艳之词,儿女柔情,风流韵事,都记载于词中。也许,这是后主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鸳鸯共枕,罗带同心。可是再美的爱情,也抵不过虚无的光yīn,抵不过生死的离别。周后病了,正是风华正茂时,却一病不起。后主为她朝夕相陪,为她衣不解带,如此挚情,也挽留不住她的生命。她就像一枚落叶,在赶往秋天的路上,匆忙而悲绝地消亡。

周后的死,令后主悲痛不已,他的词风,也是在这时开始有了转变。从香艳旖旎,到感伤悲切,一切皆因情起。是周后开启了后主的灵思,让他无意做了 词中之帝 ,虽为亡国之君,却被后世推崇到诸多帝王之上。周后死了,后主又娶了周后之妹小周后,但我明白,有些爱,是不能取代的。他和小周后情感的开始,并不意味他与周后情感的结束。因为,他带着对周后的思念,一起去了汴京,做了宋太祖的俘虏。无限往事,不堪回首,可也是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陪着他,度完那段痛苦的软禁生涯。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会惊醒,醒来后,眼角还流着伤情的泪。那不敢碰触的chūn愁,就像影子,追随着他左右。落梅似雪纷乱,撒在发梢、衣襟,才拂过,又沾满。曾经那么语笑嫣然,在枝头飘逸,却终还是摆脱不了零落成泥的命运。就像他的香草美人,他的周后,香消玉殒,只留下一座孤冢,在遥远的故国。曾经权倾天下的帝王,如今想要折一枝鲜花插在她的碑前,取一杯薄酒浇在她的坟上,都做不到。

第5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2)

燕子来时,音信无凭,山水迢遥,归梦难成。那满怀的离恨,就像是chūn草,在寂寞的荒原,没有边际地疯长。每日每夜,他都让自己沉浸在对故国、对故人的思念里,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减轻一个俘虏的屈rǔ,缓解内心的疼痛。他被软禁在汴京的时候,失去了一切自由,他深爱的小周后,多次被宋太祖qiáng行留于宫中,这样的耻rǔ,似万箭穿心。他唯有将所有的愁闷,写进词中,唯有更加地怀念,当年与周后的恩爱情深。

他渴望死亡,又惧怕死亡,因为死亡是一种解脱,死亡也意味着遗忘。他从来都是懦弱的,懦弱地统领天下,懦弱地画地为牢,懦弱地爱,懦弱地恨。就是这样懦弱了一生的男人,写下了那么多让人铭记一生的词。chūn来chūn去,残梦惊醒,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是他亲自断送的。

他写了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之后,就被宋太宗用一种叫牵机药的毒药赐死,缘由是他对故国之思没有丝毫的掩饰,虽是俘虏,仍做他的帝王梦。此心不容,唯有死,才可以了断他的一切。

说是酒后服药,但他仍旧死得很痛苦,全身抽搐,死后的姿态是头部和足部相接。一代帝王,连死,也这样的没有尊严。

落梅如雪,拂了还满。这一生,就像冷傲的寒梅,曾经栖在高高的枝头,一片冰洁,风骨傲然。最后,零落成泥,无声无息。

时光是一条河,你总是记得它,它却不记得你。时光也是一缕烟,你以为存在的时候,其实已经消失了。多少朝代更迭,多少风云人物,已随着千年流淌的时光,退出历史舞台。

到如今,风烟俱静,江湖已改,山河依旧,纸上情怀。那些脱下征袍的老者,每日携一壶老酒,在溪边垂钓白云。那些倚着柴门的女子,早已将芳菲看尽。那些登楼赏月的词客,不知道走进谁的梦中。六朝古都曾经很远,离我们千年;六朝古都原来很近,台上与台下的距离。

烟云日月,粉黛chūn秋,低眉翻开书卷,以为消逝的历史该是薄凉难当,却还有余温从指边滑过。苍绿的时光,寂静的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离亭燕张昪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she。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

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怅望倚层楼,红日无言西下。

古墨,还有那泛huáng,并且散着淡淡霉味的书纸,仿佛都在提醒我们,回不去了。曾经被风chuī日晒六朝兴废事,以为积满岁月的尘土,会沧桑得不忍目睹。却不想,经过流光的删减、自然的冲洗,反倒简单gān净起来。于是那些被茧束缚的人,抽丝而出,用年轮的刀片,削去斑驳的伤痂,在阳光下渐渐地温软。这就是时光的魅力,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的流转有着某种不定向的规律,倘若我们把握不住,与它南辕北辙,就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

第一次读这首词,一见倾心的是这个词牌--《离亭燕》。

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幅图景,燕子离开了,它曾经在长亭筑梦的暖巢,飞向了浩淼无际的天边。从此,万里层山,千山暮雪,它是否可以找到同伴,共建家园?还是一生漂làng,孤独终老?这些,都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像是痴人说梦,听过作罢。《离亭燕》又名《离亭宴》,《张子野词补遗》有 离亭别宴 之语,因取以为调名。忽然觉得,读宋词,似乎先要把词牌读懂,词牌就仿佛是词的故乡,那些句子,就可以在这里安家落户,酿造情感,耕耘故事。

张昪,南宋初人,他经历宋由盛到衰的时代,此词为张昪退居期间所作。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进士,官至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兼枢密使,以太子太师致仕。熙宁十年卒,年八十六,谥康节。以前不喜欢阅读以这种方式介绍古人的文字,而今却觉得这简单中藏着大美。无须深刻的语言,无须细腻的表达,短短几行字,就看到作者一生的因果。是非成败、兴衰荣rǔ,也不过是简短的刹那,来不及欢喜,也来不及疼痛,就恍眼而过,散入烟云了。

词的上片,写的是金陵一带的如画山水,萧萧风物,熠熠秋华。登高远望,看浩瀚的长江水奔流至遥远的方向,天水相连,仿佛没有尽头。万里晴空呈现澄澈之色,潋滟江波闪烁清冷的光。这份明净,会让你走出思想狭隘的空间,忘记浮华与苍凉,只想在浊世里做一个清白的人、一个淡然的人。人与自然相比,永远都是那般渺小,那般微不足道。大自然变幻无穷,倾刻间,更替着奇妙的意境。我们就是江岸的一颗沙粒,阳光经过时,也许还会发光,也许这一生,都被淹没在黑暗里。你看,江州上,蓼屿荻花也像历经了沧桑的老者,在秋风里,流淌着几许深沉的世味。密集的蓼荻丛中,隐现了竹篱茅舍,就这样在明净无尘的画境里,看到了烟火,看到了人家。

极目处,客船的帆在云中高挂,它们从此岸抵达另一个彼岸,不知道,下一个收留它们的港湾,又会是哪里?酒家的旗在风中低垂,金陵城的百姓,聚在一起,泛酒huáng花,馔供紫蟹。看着眼前的一切,金陵的陈年旧事涌上词人心头。 多少六朝兴废事 ,只是短短三百年,这座城就经历了六个朝代的兴盛和衰亡,多少英雄人物,多少纷纭故事,到如今,却是 尽入渔樵闲话 。几百年的风云变幻,就这样落入渔樵朴素的闲话里,淡得几乎没有痕迹。大江东去,一切荣rǔ成败,都化作一壶记忆的酒,蘸着烟霞,饮下。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2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