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里,被称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是一代儒宗,他的一生除了文学,更多和政治相关。他不仅诗词出众,散文亦为一时之冠。一篇《醉翁亭记》写出林壑清泉之美,感叹人间四时之景。似乎也在提醒我们,坐对无穷山水,心性当明净放达,人生应及时行乐。一句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总会让人想起一个老翁,腰间别一壶老酒,在山水间放逐徜徉。然而,这样一位道骨仙风,落落襟怀的老翁,亦会为情所缚。
再读这首词,突然想起了芍药,想起芍药,是因为它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将离。第一次听到,真的让我心动得不能自已,只为那份淡淡的凉意,和简约的美丽。是的,这该是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一首叫 将离 的词,欧阳修在西京留守推官任满,离别洛阳时,和亲友话别,心中生出的万千感慨。筵席上,他举杯拟把归期说,却欲语先哽咽。一个无论多么理性的人,面对离别,都无法做到彻底地从容淡定。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看惯了离合,早已不再感伤。可当我们道出一声珍重,从此天涯各西东,又难免不会牵怀。故人远去,真的可以不再唱阳关曲吗?
醉翁说: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他是个智者,没有拘泥于狭隘的离别,而看到人生万象,品尝百味世情。这首词,让人深深记得的,就是这句。有悲情愁怨,却也豪气纵横,仿佛在瞬间,就打开了心胸,让那些不能自拔的人,得到豁然解脱。这样就可以饮下最后一杯酒,策马扬尘,相忘江湖,决绝转身,不用百转千回。因为,我们每个人,在红尘中,从来不做归人,只做过客。
醉翁又说: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读这句,让我想起白居易的诗 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 。想来不同的人,会生出不同的心境。有些人觉得新词不能替代旧曲,任何的翻新,都会平添烦忧。与其这般,不如守着一支旧曲,虽然柔肠百结,却不会添上一段新愁。可有些人,却不忍反复地听古歌旧曲,想要填一段新词,更换情怀。
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暂时地遗忘旧梦,在一阕新词里,不轻易碰触过往。
也许,只有将洛阳的花看尽,才可以对chūn风从容地话别。
他对这座城,仍有着无限的眷恋与诸多的不舍。只是,看过了chūn花,还有夏荷,就像人生,聚散离合无处不在,身在尘内,又怎么能够将悲欢尝遍?说好了,这样的离别,无关风月,所以无须留下任何的承诺。举杯畅饮之后,起身离席,一个人,不与谁同步。桌上那盏茶,只消片刻,就没了温度。
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拂袖而去,阳关三叠,已惊不起漫漫风沙。因为,他的心,涉水而过,在江南的烟水亭边,命运为他安排另一段际遇。也许那段际遇,依旧和风月无关,却一定,离不开山水。在有情的山水间,重新回首过往的离别,应该又会有新的感慨。
流水人生,萍散之后,仿佛连落花,都暗隐着慈悲,离别也成了一种对流年的感激。因为只有这样,走过的岁月,才不至于留下一页空白。在生命的过程里,不求奋笔疾书,翰墨四溅,只要摊开一卷素纸,静静地写下一阕清词:人生有情,无关风月。
一首林海的《琵琶语》,就这样平平仄仄地撩拨着谁的心事。穿过弦音,仿佛看到一个女子,坐在低垂的帘幕里,身着裙衫、怀抱琵琶,拨动琴弦。她低眉顺目、温婉清丽,神韵里却凝结着淡淡的哀怨。跳跃流淌的弦音,惊扰了窗外飞花无数,也惊扰了怀着不同心事的红尘男女。流年日深,多少承诺淹没在匆匆的时光里,而她却是那样安然无恙。安然无恙地坐在帘幕下,撩拨琵琶,每一根弦上都系着经年的相思。
相思 这个词,从来都是欲寄无从寄。可每个人,还是会为心中的相思,寻找一个寄托。有些人把相思,寄在花鸟山水间;有些人把相思,寄在清风明月里;还有些人把相思,寄心字罗衣弦上说相思临江仙晏几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chūn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在书墨琴弦上。而此刻的我,只想泡一盏淡淡的清茗,在明月如水的夜晚,和小苹一样,在琵琶弦上说相思。小苹是一位歌女,她应该比我更解风月,她有飘逸的裙带、娇艳的容颜。她的相思,应该也是华丽的,而我的相思,却朴素。那是遥远的宋朝,她有幸,被风流才子写进词中,并且,这首词,总是刻在世人的记忆深处。相思时,便想起。
其实,我的心门,早已在细碎的流年里悄悄关闭。一个人,将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在烟尘飞扬的俗世里,云淡风轻。
也曾在梦里有过相思,有过悠长的等待。我的生命里,应该有过一个俊朗的少年,那时候,我是青梅,他叫竹马。他也许轻启过我的心门,可是还来不及留下承诺,时光就匆匆远去。我一直相信,走出家乡,就意味着漂泊和流离。可还是有那么多人,背上行囊,稚气地以为,在远方,会有一个美丽的梦将自己等待。就这样,本来可以共度一生的人,被chūn光抛掷,多年以后,谁也回不到最初。如若守着一份平淡的岁月,或许以后的生命,会无风无雨,那样虽然庸常,却安然。
我喜欢晏几道的词, 胜过晏殊。也许他的词,恰好吻合我『相思』这个词,从来都是欲寄无从寄。
可每个人,还是会为心中的相思,寻找一个寄托。
的心境,就像是一根心弦,被不经意地拨动,遗韵流转。历史上说他一生疏狂磊落、放达不羁,身出高门,却不慕权势。他着有《小山词》,多怀往事,词风浓挚深婉,笔调流淌,语句天成,接近李煜。这一切,缘自他的多情,一个心里藏了滔滔爱恋的人,他的文字,也必定是柔情深种。他一生最愉快的,应该是和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苹、云四位歌女共处的时光。这四个歌女,给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想象,满足了一个多情词人对红颜的无限依恋。可是繁华过后总是归于岑寂,沈的卧病、陈的消亡,以及晏府的低落,让莲、鸿、苹、云四位歌女流落街头,他的梦,也在一个浸满chūn愁的日子,醒来。
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曾经红牙檀板,诗酒尽欢的时光,已成了烙在心中的一幅画境。落寞的时候,只有反复地搜寻记忆,在记忆的画中,还能看到那年的风景。是的,他依然不能忘情,也无法忘情。一个人,经历了悲欢离合之后,只会对往昔的情感,更加痴心难改。他想起那些落花微雨的日子,想起和小苹初相见,她的罗裳,绣着双重的 心 字。他如何能忘记,她的妩媚和妖娆,香腮红唇,青丝眉黛,一段舞姿,一曲弦音,一个回眸,甚至一声叹息,都令他销魂。他敲开她紧闭的心门,用文字,用柔情,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相思红豆。以后的日日夜夜,小苹怀抱琵琶,将相思寄在弦上,说与他听。
第8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2)
如果可以,他宁愿放弃一切,只要朝朝暮暮,只要一段生死相依。带着莲、鸿、苹、云四位歌女,从此天涯相随,地老天荒。我想,他愿意,他也会满足。也许日子过得清贫艰难,无奈而寻常,但至少还能执手相看。可我明白,这只是我天真的幻想,我一相情愿的安排。身在高门的晏几道,小有名气的才子,纵然傲视权贵,亦不敢做出离经叛道之事。更况红尘百转千回,又何曾有真正的净土。过尽沧海桑田,会发觉,人生就是一个圈,转来转去,都无法转出那命定的轨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到最后,都会是徒劳。
若远走天涯,流离异乡,尝尽风霜雨雪,又是否还能寻见从前红楼绿窗的繁华?看到心爱的红颜,娟秀的云鬓上添了几许华发,清亮的明眸隐藏着淡淡的哀怨,还有美丽的面容,不知何时,悄悄地长出几缕细纹,又是否还能无动于衷?这时候,再多的诺言,再多的盟誓,都拼不过似水的光yīn,拼不过啊!因为美丽地错过,才会有刻骨的回忆。倘若一直拥有,回忆不过是生活的一种点缀。
所以,宁可一生不得相倚,宁可在梦里重逢。不要怨叹当年的抛弃,因为也曾有过好好的珍惜。这么多年,他尝尽了相思的滋味,每一次,听见琵琶的弦音,都会想起初见时的小苹。如果说,曾经的离别是一生的伤害,那么伤害也成了如今追忆的美丽。小苹一定被岁月苍老了容颜,此时的她,再怀抱琵琶,又该会是何种模样?她的相思,是比往日更浓?还是被流年消磨,只剩下浅淡的韵味?
还有小苹,她宁可一生将相思系在弦上,也不愿在多年以后,与他相逢。逝去的真的太遥远,这么多年的相思和等待,没有谁还得起。这是债,相思的债,她付出的,未必要偿还。
一曲《琵琶语》依旧,只是由急至缓,由浓到淡。那是因为,小苹走过了人生那段,曲折生动的过程,如今,她的生活,真实而平静。
窗外,还是宋朝的那轮明月,琵琶弦上,已经不知道,说的是谁人的相思。
碧云天,huáng花地 似乎许多人读到这里,接下去一句会顺理成章地读出: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这是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里的词句,出自长亭送别的一段。莺莺因张生将离,而内心产生的恋情、别情和伤情,才有了这样凄美的锦句名词。这里的 碧云天,huáng叶地 ,则是北宋词人范仲淹《苏幕遮》里的句子,表达的是征人思家的愁绪。他们将离情,装订成一册làng漫的线装书,让捧读的人,也生出柔情。纷飞的huáng叶,携着淡淡的追忆,遗落在过往的秋风里。
从发现第一枚落叶开始,我就在阅读秋天。这个季节,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范仲淹碧云天,huáng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有人目睹了灿烂,有人感受到荒凉。秋叶飘落的那一瞬,会让我们产生幻觉,幻想着死亡的美丽。却也会有一种落地生根之感,仿佛另一段缘分已经开始,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背叛,萌动新的情感。秋天确实是一个适合怀旧、启发感思的季节,它的到来,仿佛是为了将人渡化。历来写诗填词的作者,在这个季节,都会创作出大量生动的作品。那些历史名着,也总是借秋景抒秋情,心若秋水,忧伤而明净,让汹涌的浊世,在一卷水墨中安定平静。
读词的上片,就觉得是在清风明月下,打开一轴秋水长天的清凉画卷。碧云高天,huáng叶满地,秋色连波,斜阳落入水中,潋滟的波光,弥漫着寒烟薄雾,离离野草,铺向看不见的天边。这是一幅塞外的秋景图,美丽而悲凉。范仲淹写这首词时,出任陕西四路宣抚使,主持防御西夏的军事,在边关防务前线,看着塞外秋景,将士们不免思亲念乡。看到斜阳芳草,延伸到苍茫的远方,仿佛这条路,可以将他们带回梦里的故乡。这些边塞的征人,年年岁岁,都希望可以早日结束战争,脱下征袍,解甲归田。在家乡守着几亩土地,修一个篱院,白天农作,晚上温一壶老酒,用平静而淡定的心情,跟老妻稚子,讲述塞外烽火连天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