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听竹烟儿说起过,谢先生不过是二十六七的年纪,比护院的风雅风流还小上半轮——他是搞不懂这中原人的起名艺术的,那两名护卫膀大腰圆的,居然配上了这样文绉绉的名字。
竹烟儿还说扶摇庄后厨叫风骨,还有个侍女叫风情。这两位祁云倒是没见过。竹烟儿言辞间并不显得亲近,祁云便知道四风怕是与竹烟儿来路不同。这四人是不佩铃铛的。
竹烟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问祁云:“你也没有铃铛——你会不会改名成‘风云’?”
祁云望着竹烟儿直白的好奇眼神,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待到立冬那天,天上飘起了细雪。祁云已经好齐全了,而谢清迟,也难得地从院子里出来了一趟,发话说要在扶摇庄主厅围炉夜话。
塞外最不缺就是牛羊,好手艺的厨子则是谢清迟自己带的。
祁云这是头一回见到风骨大厨,他的猜测也得到了证实——风骨的体型赶得上风流风雅加起来。他右手掂着炭炉烤架,左手从肩膀到指尖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碟子,就这么从后院转出来,独自个儿就将游廊堵得严严实实的,祁云都替他捏一把汗。
祁云把炭炉烤架接了过来,风骨嘿嘿道了声谢,右手往身后一背,举着左手优哉游哉地走进来。他胳臂上的汤碗甚至没晃出水声儿。
祁云眼神一凛,知道这也是个武功高手。
谢清迟兴致很好,唤风雅风流自库房取来了十来坛酒。据竹烟儿说,是谢先生这回从江南带的。那酒不是塞外的马奶酒,也不是祁家堡常有的烧刀子,尝起来还带了些江南的花香。祁云坐在谢清迟左手边,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微微皱起了眉。
是梨花酒。
祁云并不爱酒,在燕真城里也是个特例。祁家堡里,除他以外就没有哪个不爱酒的,便是祁母那样一个来自中原的娴静淑雅的女子都爱好品鉴美酒。在这样的环境里,祁云纵使不爱酒,也早已练出了一身好酒量。
谢清迟指着他自己院子里梨树孤零零的枝条,说要行酒令,还要罚酒。祁云的汉话全赖母亲教导,诗词更是几乎不通,被罚了一盅又一盅。
他喝得越多,谢清迟眼里的笑意就越深。偶一回眸望见那人支着颐噙着笑的表情,祁云不知怎么心头一软,预备好的告饶借口也默默咽回了喉咙。他这辈子已决意要断送在复仇大业上,谢清迟的恩情好处怕是无法回报,那此刻多喝上十几二十坛又如何呢?只要换谢清迟开心些,就是值得的。
酒酣宴收,雪也住了,正该兴尽而去。
竹烟儿年纪小撑不住,老早去睡了;风雅风流留下,帮着风骨收拾台面;谢清迟倒是难得地有精力,拎着一小壶酒,唤上祁云陪他在庄子里赏月。祁云还欲拒绝,却被谢清迟搬出了救命之恩的大道理来,只得跟上。
待走出前厅,祁云抬头一望,正是个黑云压城的天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酒量极佳,陪着谢清迟漫步走了一会儿,些微醉意便已尽数被寒风吹散。祁云收束心神,只当是照顾醉鬼了,专心盯着谢清迟。这人看着是个病秧子,又喝了那许多,脸颊早浮了薄薄一层红。祁云站在他侧后方,一手虚虚护在他身侧,只怕他瞧不清路撞在花坛上,不意料谢清迟一个踉跄,却转身拽住了他的袖子。
祁云到底还是个少年,身高将将齐到谢清迟的耳尖。他被谢清迟拽得险些倒下去,登时大为羞恼,连忙使了个轻身功法把人扶住。谢清迟的呼吸喷在他颈窝,带着酒气,却并不难闻。
祁云皱起眉道:“你醉了。”
谢清迟将脸埋在他肩头,应道:“我醉了。”
祁云道:“你真奇怪,哪有喝醉的人知道自己醉了的?”推荐本书
谢清迟便一笑,柔声道:“我醉了好多年啦,不曾醒过的,只是最近醉得更厉害些而已。”
他扶着祁云的肩缓缓站起来,眼神清亮,丝毫看不出醉酒的情态。祁云怀疑地盯着他。他觉得谢清迟大概真的很无聊,竟然专门装醉来戏弄他。
谢清迟不再作声。他溜着祁云在院子里又转了一圈,一言不发。他的背影清癯纤瘦,衣袍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前院戴着铃铛的小厮婢女们都去了侧厅休息,整座扶摇庄显得宁静又荒芜。
祁云跟在他身后,乱糟糟地想着,要是这时候有贼人来犯,扶摇庄要怎么应对、谢清迟又打算怎么办呢?风雅风流是不是正镇守在院里那株梨花树边?
可是并没有玄机教的贼人来。这里不是祁家堡,谢清迟的武功也远高于他、甚至高于他父母。祁云想着,一时要被北风吹灭了心底那微弱的火苗,步子也渐渐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