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波涛依旧汹涌,混沌又清澈地拍打海岸,海浪声与渔船的号角声在夜色中彼此交织回荡,正是一片自在相融的逍遥人间世。
天帝俯身吻在龙王的额前,竟是在此刻……悟了。
道家修行,从未强求抛却人性欢愉,只讲顺势而为,心如深海,胸似山峦,如潺潺流水,似袅袅浮云。
师尊早已点化,爱一人或爱苍生,都无不可,是他愚笨固执,迟迟未曾领悟。
敖广爱他,亦爱苍生。
为他,更爱苍生。
为苍生,抛却对他的怨恨。
阴阳欲爱,本就相辅相成。洗尘珠强行抹去的记忆,只会变成心魔,苦苦煎熬着忘记和被忘记的人。
天帝低声说:“回去吧,我与师尊约定的日子,快到了。”
龙王的手在袖中紧紧握着一样看不清的物件,说:“好。”
七日之约,在仙人天地同寿的一生中,短暂的不过弹指一挥。
天帝在三清胜地中每天抓鱼择菜洗手作羹汤,有时和龙王下棋,有时扔骰子猜谜。
这七日的光阴,像是偷来的,平静美好得如同幻觉一般。
龙王懒懒散散地倚在树边玩水,修长的手指拨过水面,水如破碎的镜子,映出琉璃似的光。
水月镜花,都是假的,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得鲜血淋漓。
天帝拎着一条鱼,说:“敖广,这鱼我们今日清蒸如何?”
龙王漫不经心地说:“随便你。”
七日,算算时辰,只剩半日时光了。
这些虚假的美梦很快便会破碎,余下的日子和从前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想来想去,便更觉得此情此景可笑了。
天帝蹲在龙王身边:“敖广,你闭上眼睛。”
龙王闭上眼睛。
天帝取了一物,像是个金线吊着的坠子,轻轻挂在了龙王脖子上。
龙王问:“陛下又要为我上锁?”
天帝叹息:“不过是个定情信物,千年前我便准备送你,却迟迟未想明白。”
龙王觉得好笑:“修无情道的天帝,要送我定情信物?”
天帝说:“不要弄丢了。”
龙王摆了摆手,起身去屋里睡觉去了。
天帝叹了一声,又忍不住轻轻笑道:“还好,没有直接扔了。”
玉京峰外响起了鸿钧老祖的声音:“昊天,七日已到。”
三清结界缓缓散开,龙王走出草屋,苍白的脸面容平静,深深叩首:“多谢仙尊。”
鸿钧老祖点点头,拂尘一甩,把龙王送回了斩妖池。
鸿钧老祖问天帝:“昊天,你可有决断?”
天帝跪地:“师尊,弟子爱苍生,也想爱一人。弟子……弟子要去斩妖池,与所爱的那一人,诀别。”
鸿钧老祖说:“去吧。”
斩妖池的刑台上,监刑官刚刚为龙王绑上锁链,还未行刑。
龙王一身白衣,削瘦的腰肢被粗大的铁链锁着,八条锁链连着四方八块石碑。
天帝走进来,站在斩妖池外,低声说:“敖广,还有一个要求,你没有对朕提起,什么事都可以,哪怕你要朕……”
龙王轻轻笑了,身上的锁链叮当响,一道清泪缓缓淌下,落在冰冷的刑台上,打断了天帝的话。
他说:“敖广想求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从此之后千秋万年,敖广魂飞身死之前,陛下……再也不来斩妖池。你我,永生……永世……成神成魔……再也不要见了。”
永生永世……再也不要见了……
天帝静静地凝视着龙王,那双眼睛从眉心望到指尖,望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这个人刻在心里,从此千秋万载,都不能忘掉。
监刑官行礼:“陛下,时辰到了,要开始行刑了。”
天帝这才恍若从一场缠绵痛楚的大梦中惊醒,他看着龙王的双眸,声音微微的有些沙哑:“好,朕答应的。”
朕答应你,从此再不踏入斩妖池一步。
朕答应你,千秋万年……永世……不见……
斩妖池的大门落下,把天帝至高至纯的仙气,彻底阻拦在刑台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