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出生于江西临川一个仕宦之家,字介甫,号半山,世称临川先生。临川,也是汤显祖笔下《临川四梦》的临川。这个地方,至今被赞誉为才子之乡,因为王安石,也因为汤显祖,还有曾巩、晏殊等人。我与临川,亦有一段情结,因为它也是我的故土。我才情浅薄,虽不足为道,却为生长在这片诗书盎然的土地上,倍加感恩。有幸去过王安石纪念馆,一睹这位杰出宰相的豪情风采,在他的塑像前,洒一杯桂花醇酿,祭拜他的英灵。也有幸在汤显祖曾经惊梦的牡丹亭园,枕石酣睡,做了一场隔世的游园惊梦。走进临川,也许未必会成为才子,但一定能沾染到它明净的性灵。
这首《千秋岁引》的创作年代不详,但从词调上不难看出,应该是王安石推行变法失败,罢相退居金陵后的晚年作品。这样一位风云人物,想着兼济天下,又希望可以独善其身。当他将种种改革方案呈现在百官面前,他的变法,无疑触犯了那些大官僚的利益,使得不少皇亲国戚和保守的士大夫结合起来,极力反对变法。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就像远航的孤舟,迷失在苍茫的雾海,找不到停泊的港湾。我始终认为,处身在政治的旋涡里,可以做到及时的激流勇退,方不失为一个睿智果敢的人。王安石罢相退隐,一半是局势所迫,立身悬崖,无路可走;一半则为他身处迷雾,却心性澄明醒透,自知不能力挽狂澜,不如悬崖勒马,退一步海阔天空。
红尘梦醒自知归,归来时,一壶酒,一张琴,一把剑,做个闲隐的高士。才看过繁花谢幕,又闻秋夜捣衣声;才脱下锦绣官袍,又身着粗布素衣;才离开豪宅府邸,又寄身天涯驿馆。人生就像是一盘下得散乱的棋,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过程,就被迫仓促地分出胜负。虽然开始有过预测,但面对突如其来的结局,难免有些慌乱,心态持平后,依旧会生出寥落之感。此时的王安石,正处于这个由盛转衰,由成至败的阶段。他一生叱咤风云,所惊起的làng涛,又岂是一朝半夕能够平息的?纵是千年后,那场宋史风云,依旧被世人津津乐道,那个叫 王安石 的千秋故事,依旧缓缓流传。所以他无法彻底地平静,午夜梦回,他忘不了苦心经营多年的政绩,忘不了故乡的月明,更忘不了,曾经海誓山盟的红颜。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 两个无奈,道尽他不为人知的辛酸。这一生,都被名利困锁,牢牢束缚,为了世情俗态,耽搁了自己本该闲雅的生活。只可惜,将风流韵事轻轻抛掷,到如今,想要回头,似乎为时已迟。 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 这一句,道出他真正的心声,当初许下的约誓,没有如期兑现,辜负了在秦楼苦苦等待他的红颜。无限怅然,有如李商隐的名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人的一生,似乎总是在错过后追悔,得到时又怕烫伤了手。想起席慕容的诗: 其实我们一直都在错过,错过昨日,又错过今朝。 那场秦楼之约,已成了今生未了的约定,梦里红颜,早已嫁作他人妇。
人生就像一场大梦,梦回酒醒,思量前程过往,自是心痛得无以复加。世情浑浊,众人皆醉,也许只有历经沧桑的人,才能醒透。南柯一梦,只有从梦中醒来,才知是做了一场梦,而梦中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醒来时要面临的又会是怎样的现实。每个人,都被情牵系一生,那些被忽略的情,被搁浅的缘,其实没有真的离开。曾经功名显贵的王安石,到老的时候,怀念的,终究还是一段年少的风流情事。
也曾写下豪情慷慨的《桂枝香 金陵怀古》: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rǔ。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这首词被赞为咏古绝唱。然而这首《千秋岁引》凄丽柔婉,情真动人,抒发了功名误身、当及时退隐的慨叹。
江湖老去,山河不改当年。在一个寒凉的秋夜,我们似乎,看到一个白发老者,在淡淡的月光下,找寻着他年轻时错过的情缘。只是,山重水复,流年已换,他还能赶赴那场,曾经失期的约会吗?
六、何处合成愁 离人心上秋
唐多令 吴文英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
任何节气我都会忘记,唯独立秋,我忘不了。也不是因为我对秋天有着怎样难以割舍的情怀,而是一种习惯,我喜欢闻秋天的味道,一种寥落的凉,一种神伤的美。流年如水,这么多年,我早已学会了平静看四季荣枯。我喜欢秋天萧然的况味,也喜欢chūn天初绿的清新,夏日葱茏的翠意,还有冬天岑寂的苍凉。但是秋季,却总是那么让人死心塌地,它可以惹得芸芸众生都来感伤,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离别。
秋天,有着伤感而清澈的离别,就像落叶一样的静美。第一次读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是从一个比我大几个年级的学姐那里听到的。她在校园的一株梧桐书下,捧一本宋词,轻声地读着。我恰好打那儿经过,她招手唤我,或许她知道我骨子里也喜欢文字。她说: 你知道吗?宋词里,我最爱的就是吴文英的这首《唐多令》其中有一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道尽了愁的滋味。 当时我还是个小女孩,并不能体会太多,但我清楚地明白, 愁 字的由来,是离人心上秋。后来我才知道,她与她相恋的男生,永远地别离了,就在秋季。
再后来,她又说起了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她说我像那个小英子,有一双清澈的、会说话的眼睛。而后低低地唱起了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jiāo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几年后,我看了《城南旧事》的影片,就再也忘不了小英子的那双眼睛,那种清纯,就像秋天碧潭的静水,明澈见底。而那首《送别》在影片里唱着,仿佛在讲述城南老去的旧事,牵引出观众内心cháo湿的感动。无言的背影,让我想起那个贞静的女子,在梧桐树下,轻读吴文英《唐多令》时的情景。时光流转太快,一恍十年之多,我和她再也没有相见,但我知道,她早已开始另一段故事,并且也是在秋天。
当年吴文英写这阕《唐多令》是和挚友在秋天分离,起句就巧妙地写出, 心 中的 秋 ,合成的一个 愁 字。纵是没有雨,院内的几株芭蕉,也在风中诉说秋声,平添如烟的客愁。在秋天的清凉里,可以看到天空,几朵白云的寂静;看到荷池,几枝莲心的简洁;还有草地上,几枚落叶的安宁。夜凉如水,有清澈的朗月挂在中天,而词人却不敢登楼,怕勾起无边的往事,惊扰他那颗本就善感的心。因为这是一个令人易感的季节,思绪一旦释放,任谁也无法收敛,只能沉陷。
吴文英,南宋词人,字君特,号梦窗。 梦窗 这两个字,给人无限的想象,诗意而美好。我想着,吴文英应该是一个风骨清朗的书生,眉宇带着一种飘然遗世的清愁。因为他一生未第,闲游终身,于苏州、杭州、越州三地居留最久。虽是漂游,但是在长满闲情的江南,他的心,一直都是纯粹的。也有落魄,也有低沉,也有寂寥,可每次被江南的微风细雨,都卷入飞花的梦中。世人对他的《梦窗词》评价极高,huáng升并引尹焕《梦窗词叙》云: 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 沈义夫《乐府指迷》亦谓 梦窗深得清真之妙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云: 若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每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 近代词论家多以姜词清空、吴词密丽,为二家词风特色。
我对他的词,了解不深,唯独这首《唐多令》,牵系着一份秋天的愁绪,不能忘怀。词的下片,写他感叹年华往事,似水流走,而他客居他乡,经历无数次的离别。每一次挥手,似乎总在秋季,山长水阔,相逢不知是几时。这里的离别,虽是与友人,但是像他这样的才子,生命中一定有过不少的红颜知己,他和佳人,应该也有过这样的别离。在清凉的秋天,红衣褪尽的莲朵,似那远去红颜,感伤中,带着宁静。
寂夜里,听一曲《送别》,感受芳草连天的悠远,晚风拂柳的轻柔,还有知jiāo半零落的怅然,以及浊酒尽余欢的清寒。偶然看到一个友人的签名,写着一句话:又是一年秋凉时。顿觉触目惊心,因为,多年前,我也写下过这么几个字,一种叠合的感动,打湿我的双眼。其实,今天才立秋,未到秋凉之时,可是一看到这个秋字,就让人感到一种凉意,从风中缓缓地飘来,在离人很远,又离人很近的地方,将我们等待。
夏虫没有与任何人告别,仿佛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带着夏日未了的梦,隐身而去了。而我们,也在这莫名的空落里,感到寂寥。过往被储藏的往事,如陈年窖酿,在秋天来临的时候,悄悄开启。一缕凉风,一片落叶,一棵枯草,都会萌动我们的思绪,因为只有在秋天,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怀旧,毫不顾忌地沉沦。
叶子就是在这个季节飘落,将所有的过往堆积,慢慢地收存昨天的记忆。我们只需要在每一次别离的时候,拾起一枚落叶,祭奠那些逝去的年华和故事,待到生命行将终结的时候,数一数,究竟积攒了多少枚秋天的愁绪。无论是怎样的结局,我们都承受得起,所以没有多少人,在秋天的路口,等候chūn天的消息。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今日立秋,没有离别,只有一阕《唐多令》,一段城南旧事,和往年一样,在记忆深处,如约而至,并且,还会相伴到永远。一段心事,瘦与huáng花,低眉提笔,以此为记。
第六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
一、相思一种 已廿年
鹧鸪天 姜夔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chūn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我应该在微风的清晨,读一个词人的故事,才不会惊扰他尘封了千年的相思。我想我只需借着流光的影子,一路寻找,途中无论有多少次转弯,都不会走岔。我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姜夔,生于南宋,终生未仕,辗转江湖。他人品秀拔,骨骼清朗,白衣胜雪,恍若仙人。他工诗词,jīng音律,善书法。他的词,最深得人心,言辞优美jīng妙,风格清幽冷隽。他在年老的时候,填下这阕《鹧鸪天》,是为了追忆年轻时一段铭心的爱恋。
追忆是什么?追忆其实就是为那些已经失去的光yīn招魂。姜夔早年客居合肥,与一对善弹琵琶的姐妹相遇,从此和其中一位结下了不解之缘。但最终他们并没有长相厮守,结为连理。姜夔给出一个很慈悲的理由,他为了生计,不得不漂萍流转,唯恐连累了佳人,给不起她想要的安稳。而这位美人,又是否真的怕受累,宁可将情感冰封,也不愿追随爱人天涯?千年前的真相究竟如何,或许只有琵琶上的几根琴弦,和那缓缓东流的江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