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有一个女子,她的名字,烙刻在我记忆深处。王朝云,苏轼的侍妾,他的红颜知己。苏轼困顿之时,许多的侍妾纷纷离去,唯有朝云,一直相陪。苏轼被贬惠州,他们在惠州西湖留下许多动人的故事。苏轼填词,朝云弹唱,而其中这首《蝶恋花》朝云唱得最多,因为生动,合她心意。可每当朝云唱道 枝上柳绵chuī又少 时,都会不胜伤悲,泪满衣襟,她说她竟不能唱完 天涯何处无芳草 之句。我在想,朝云是在伤chūn,还是在感叹,苏轼如此豁达,是否在她离去之后,又会天涯海角觅知音。也许真的是宿命,这位小苏轼整整二十六岁的绝代红颜,竟然先他而去。朝云逝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并且一直鳏居。也许是,垂暮之年的他,再也禁不起任何的生离死别了。苏轼将朝云葬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边筑六如亭以纪念,撰写了一对楹联: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佳人杳去,蜡炬成灰,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不禁想问,究竟是苏轼多情,还是这三位女子多情?这一切,似乎不重要,因为他们曾经相处过、拥有过。好过那墙内佳人,只给墙外行人,留下缥缈难捉的笑声。其实,每个人,都只是过客,没有谁,可以陪伴谁走到人生的终点。
想起曾经为一幅画题文,有这么几句,印象深刻:
不必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花,又装饰过谁的秋千架,只不过有人,从早chūn的邻家,折到自己的闲窗下。以为可以,挽住一段chūn的牵挂,反瘦减了青青韶华。chūn还在,人已天涯
是的,chūn还会在,人却远去天涯。
二、人生有情 无关风月
玉楼chūn 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chūn容先惨咽。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chūn风容易别。
仿佛每一段相逢,都是为了明日的离开。既知到最后,都要离别,却依旧有那么多人,一往情深地期待相逢。纵是短暂的相聚,换一生的离别,也是值得。他们在人生的渡口,演绎着悲欢离合,等待着宿命将缘分一次次安排。人生的聚散,就像是戏的开始和戏的落幕,次数多了,聚散都从容。
我在听这么一首歌《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闻着清风的气息,淡淡地回忆过往的痕迹。于是,写下这么一段文字,似诗非诗,似词非词。
也许有过去,也许只有,在回忆里才能再见你。红尘如泥,而我在最深的红尘里,与你相遇。又在风轻云淡的光yīn下,匆匆别离。也许我还是我,也许你还是你,也许有一天,在乱世的红尘里,还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那时候,我答应你,在最烟火的人间沉迷,并且,再也不轻易说分离。
很美,真的很美,仿佛连离别,都是一种美丽。这样的情多无关风月,却又真的离不开风月。第一次读这句诗是在何时,已然忘记。可后来看琼瑶电视剧《还珠格格》,夏紫薇对乾隆皇帝意味深长地念出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那时乾隆皇帝流露出的惊讶和感激,令我不能忘怀。因为夏紫薇的理解,让他觉得,以往的过错和辜负,都是情有可原。生命中,许多用情之处,也许并不全和风月相关,有时候,感情就是那样不能自已,无法控制。倘若事事都能理性去思考,也不会有心的迷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无奈。
但我明白,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曾经沧海,不然,又何来如此深刻的感叹。要一个人动情是件容易的事,但要一个人,心中生出怨恨,就必定有过深刻的爱恋。一个平凡的人,有着七情六欲,任何时候,都无法彻底斩断情丝,做到六根清净、五蕴皆空。没有谁,可以真正做到无欲无求,纵是佛家,经历过涅槃,也未必可以远离苦海,修得圆融自在。这世间,为情而痴,为情而苦,作茧自缚的人太多。而真正所能怨怪的,又岂是风月,而是每个人最本真的情怀。无论你多么有慧根和悟性,却终究还是抵不过自己单纯的思想。
在我记忆里,被称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是一代儒宗,他的一生除了文学,更多和政治相关。他不仅诗词出众,散文亦为一时之冠。一篇《醉翁亭记》写出林壑清泉之美,感叹人间四时之景。似乎也在提醒我们,坐对无穷山水,心性当明净放达,人生应及时行乐。一句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总会让人想起一个老翁,腰间别一壶老酒,在山水间放逐徜徉。然而,这样一位道骨仙风,落落襟怀的老翁,亦会为情所缚。
再读这首词,突然想起了芍药,想起芍药,是因为它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将离。第一次听到,真的让我心动得不能自已,只为那份淡淡的凉意,和简约的美丽。是的,这该是: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一首叫 将离 的词,欧阳修在西京留守推官任满,离别洛阳时,和亲友话别,心中生出的万千感慨。筵席上,他举杯拟把归期说,却欲语先哽咽。一个无论多么理性的人,面对离别,都无法做到彻底地从容淡定。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看惯了离合,早已不再感伤。可当我们道出一声珍重,从此天涯各西东,又难免不会牵怀。故人远去,真的可以不再唱阳关曲吗?
醉翁说: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他是个智者,没有拘泥于狭隘的离别,而看到人生万象,品尝百味世情。这首词,让人深深记得的,就是这句。有悲情愁怨,却也豪气纵横,仿佛在瞬间,就打开了心胸,让那些不能自拔的人,得到豁然解脱。这样就可以饮下最后一杯酒,策马扬尘,相忘江湖,决绝转身,不用百转千回。因为,我们每个人,在红尘中,从来不做归人,只做过客。
醉翁又说: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读这句,让我想起白居易的诗 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 。想来不同的人,会生出不同的心境。有些人觉得新词不能替代旧曲,任何的翻新,都会平添烦忧。与其这般,不如守着一支旧曲,虽然柔肠百结,却不会添上一段新愁。可有些人,却不忍反复地听古歌旧曲,想要填一段新词,更换情怀。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暂时地遗忘旧梦,在一阕新词里,不轻易碰触过往。
也许,只有将洛阳的花看尽,才可以对chūn风从容地话别。他对这座城,仍有着无限的眷恋与诸多的不舍。只是,看过了chūn花,还有夏荷,就像人生,聚散离合无处不在,身在尘内,又怎么能够将悲欢尝遍?说好了,这样的离别,无关风月,所以无须留下任何的承诺。举杯畅饮之后,起身离席,一个人,不与谁同步。桌上那盏茶,只消片刻,就没了温度。
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拂袖而去,阳关三叠,已惊不起漫漫风沙。因为,他的心,涉水而过,在江南的烟水亭边,命运为他安排另一段际遇。也许那段际遇,依旧和风月无关,却一定,离不开山水。在有情的山水间,重新回首过往的离别,应该又会有新的感慨。
流水人生,萍散之后,仿佛连落花,都暗隐着慈悲,离别也成了一种对流年的感激。因为只有这样,走过的岁月,才不至于留下一页空白。在生命的过程里,不求奋笔疾书,翰墨四溅,只要摊开一卷素纸,静静地写下一阕清词:人生有情,无关风月。
三、心字罗衣 弦上说相思
临江仙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chūn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首林海的《琵琶语》,就这样平平仄仄地撩拨着谁的心事。穿过弦音,仿佛看到一个女子,坐在低垂的帘幕里,身着裙衫、怀抱琵琶,拨动琴弦。她低眉顺目、温婉清丽,神韵里却凝结着淡淡的哀怨。跳跃流淌的弦音,惊扰了窗外飞花无数,也惊扰了怀着不同心事的红尘男女。流年日深,多少承诺淹没在匆匆的时光里,而她却是那样安然无恙。安然无恙地坐在帘幕下,撩拨琵琶,每一根弦上都系着经年的相思。
相思 这个词,从来都是欲寄无从寄。可每个人,还是会为心中的相思,寻找一个寄托。有些人把相思,寄在花鸟山水间;有些人把相思,寄在清风明月里;还有些人把相思,寄在书墨琴弦上。而此刻的我,只想泡一盏淡淡的清茗,在明月如水的夜晚,和小苹一样,在琵琶弦上说相思。小苹是一位歌女,她应该比我更解风月,她有飘逸的裙带、娇艳的容颜。她的相思,应该也是华丽的,而我的相思,却朴素。那是遥远的宋朝,她有幸,被风流才子写进词中,并且,这首词,总是刻在世人的记忆深处。相思时,便想起。
其实,我的心门,早已在细碎的流年里悄悄关闭。一个人,将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在烟尘飞扬的俗世里,云淡风轻。也曾在梦里有过相思,有过悠长的等待。我的生命里,应该有过一个俊朗的少年,那时候,我是青梅,他叫竹马。他也许轻启过我的心门,可是还来不及留下承诺,时光就匆匆远去。我一直相信,走出家乡,就意味着漂泊和流离。可还是有那么多人,背上行囊,稚气地以为,在远方,会有一个美丽的梦将自己等待。就这样,本来可以共度一生的人,被chūn光抛掷,多年以后,谁也回不到最初。如若守着一份平淡的岁月,或许以后的生命,会无风无雨,那样虽然庸常,却安然。
我喜欢晏几道的词,胜过晏殊。也许他的词,恰好吻合我的心境,就像是一根心弦,被不经意地拨动,遗韵流转。历史上说他一生疏狂磊落、放达不羁,身出高门,却不慕权势。他著有《小山词》,多怀往事,词风浓挚深婉,笔调流淌,语句天成,接近李煜。这一切,缘自他的多情,一个心里藏了滔滔爱恋的人,他的文字,也必定是柔情深种。他一生最愉快的,应该是和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苹、云四位歌女共处的时光。这四个歌女,给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想象,满足了一个多情词人对红颜的无限依恋。可是繁华过后总是归于岑寂,沈的卧病、陈的消亡,以及晏府的低落,让莲、鸿、苹、云四位歌女流落街头,他的梦,也在一个浸满chūn愁的日子,醒来。
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曾经红牙檀板,诗酒尽欢的时光,已成了烙在心中的一幅画境。落寞的时候,只有反复地搜寻记忆,在记忆的画中,还能看到那年的风景。是的,他依然不能忘情,也无法忘情。一个人,经历了悲欢离合之后,只会对往昔的情感,更加痴心难改。他想起那些落花微雨的日子,想起和小苹初相见,她的罗裳,绣着双重的 心 字。他如何能忘记,她的妩媚和妖娆,香腮红唇,青丝眉黛,一段舞姿,一曲弦音,一个回眸,甚至一声叹息,都令他销魂。他敲开她紧闭的心门,用文字,用柔情,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相思红豆。以后的日日夜夜,小苹怀抱琵琶,将相思寄在弦上,说与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