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师父也是人,虽走在修行路上,却不敢说自己当真能心如磐石,无动于衷,”妙常双掌合十,垂眸执礼,“为师自然知晓人世有善有恶,即便是同一人,亦有行善时,有作恶时。既仍是人非佛,便连为师也怕……怕着相于恶,辜负了善。”
老和尚没有把话说得十分透彻,昙山却懂了他的意思。
他虽不修心识,却也知道修心识有多苦——世人不晓得,你叩个头,求完佛,那瞬间如觉着多少有了个盼头,得了一丝轻松解脱,不过是因为那欲念加身之苦,那爱恨嗔痴的业障,有人心甘情愿地替你受了。
有人青灯古刹,跪在佛前,日日夜夜为众生颂祷,时时刻刻代世人受苦,如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不知尽头地度着度不完的业孽,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师父,若您推演得无错,您这也就一纪好活了,”小和尚再冷清也只是个孩子,昙山忍不住劝道,“十二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徒儿自会努力修行,您修行懈怠一些也无妨。”
“为师每日种菜怡情,修行已是懈怠了,”老和尚又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想是觉得手感不错,笑问道,“来年我们再种一架葡萄可好?”
“…………”昙山垂头不答,自觉心境赶不上师父那份恪守“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慈悲,面上便带了几分愧意。
“修行之法并无高下之分,”妙常似能听到自家徒儿心中的念头,温言开解他道,“只因最后无非是四个字,尽力而为。”
陈年旧话,不过一念之间,昙山怕这石室中还有其他布置,干脆伸手把边涌澜牵到了身边。
两人本就站得近,昙山一牵、一带,挽江侯顺势挪了挪身子,便觉整个人几是撞到了僧人怀里。
黑灯瞎火的,他看不清僧人是个什么表情,不过也没什么风月闲思,只似累了,垂下头抵在僧人肩膀上,叹了口气,苦中作乐道:“这老头儿倒是明白,杀人莫过诛心。”
“先离开此处再说吧。”昙山了抚了抚他的背,牵着他走出暗室,直到洞外才松开。
“我本不知他为何要带着印在此处盘桓,”清朗日光下,昙山遥望向多年前被山石掩埋的村镇所在,“看这石洞,亦开凿了有些年头,这些年他怕是不止一次来过此地。”
“二十六年前的天灾,可是与那方印有什么联系?”挽江侯不是愚笨之人,早便想到了其中关窍。
“涌澜,你可信天外有天,地外有地?”
“虽未亲眼见过,但也不能说不信,”挽江侯点头,“你们佛家不是也有三千世界一说?”
“我的师门代代相传,那枚印中镇压着另一方天地,两界不容,另一方天地若破印而出,人间自是灾祸频生。”
这等玄奇至极的事情,僧人只以平淡语气随口道来:“莫说是你,便连我,亦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毕竟那一方天地,我从未见过。”推荐本书
“可若有人见过……”挽江侯与昙山对看一眼,想到那个自称去了一趟仙境,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的疯子,“看来有些话,有人当是胡言乱语,有人却真的信了——夏春秋必是见过那个人。”
“夏春秋本不应知道有这样一方印,不应知道印在何处,更不应知道印干系着什么,”昙山轻轻垂眸,“这等要紧事,我的师父不会告诉他。”
“这位大师,”挽江侯却是突然笑了,抬手指着自己,“你看看我,这么要紧的事,我也不应该知道。”
“…………”
“你肯告诉我,自然是因为你信我,”挽江侯笑得极是开怀,也不知是因为噎得和尚哑口无言,还是心喜于这人终对自己毫无防备,“是因为你知道,我没什么求仙问道的心思,谁会闲着没事干去折腾一枚印,拿天下苍生的性命去赌一个玄而又玄、真假不知的传说?”
“……长安印托存在宫中,你与当今天子亲厚,不知你有没有听他说过,”昙山却淡淡看了他一眼,反问道,“这枚印背后有一个玄而又玄、真假不知的传说?”
“没有啊,若是有……”
“历代天子许会口口相传,这枚印极是祥瑞,印在宫中可保江山永固,这也是当年将印托存进宫中时,我师门的说辞,”昙山打断他道,“我肯告诉你,是因为待到寻回这枚印,我不会再将它存入宫中。”
“……你没见过文青,他绝非是你想的那样愚昧。”挽江侯听出了僧人的言外之意,话音蓦然一冷——若说这普天之下,有谁敢以山河为局、人命作赌,那恐怕唯有人间帝王、江山之主——不仅敢赌,而且能赌,正是无上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