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了晃坛底,又空了一坛,他自窗沿跳下,把空坛放到桌上,不回头道:“罢了,我就敬你说的,做个难得的痛快之人。从此你修你的我佛慈悲,我有我的千杯不醉,我们谁都别碍着谁。”
“……喝不醉也少喝些吧,”昙山垂下眸子,回身走向门口,又劝了一遍,“早点歇息。”
“昙山,”僧人与立在桌边的挽江侯擦肩而过,却听那刚还口口声声道“谁都别碍着谁”的人,突又开口,几不可闻地说了两个字,“度我。”
“…………”
挽江侯也不伸手去拉他,只往前一步,口中又道:“度我。”
“…………”
“千万世人,你先把眼前能度的度了,好不好?”
“…………”
“……好不好?”
边涌澜往前一步,僧人便退后一步,你退我进间又回到窗边,昙山背抵上窗沿,是再退无可退了。
一退再退时僧人始终垂着眼,退无可退时却蓦地抬起眼,毫不避讳地,定定看向眼前人。
窗扉大敞,飞镜高悬,不到十五,是轮半圆半缺的月亮。
僧人面庞背光,挽江侯也辨不清他面上神情,又或不敢辨清,只强让自己盯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昙山看着眼前人,却能借天宫玉华看得十分清楚——挽江侯喝酒时散了头发,发丝如瀑直垂下来,一侧拢在了耳后,再不见一点煞气,便真美如晨霞朝露,早梅初雪。
出家人不为色相所惑,可出家人也是人,美丑还是辨得出的——便连昙山也承认眼前人此刻美得纯澈,若非让佛门中人喻之赞之,许会比道,便像佛驾前的白鹿,净瓶中的青柳。
可昙山却是一念之间,只将他比作了那些脆弱的人间美景——彩霞易散,露水易逝,早梅方开便谢,初雪落地即融。
只因佛子明明白白地看懂了他——眼前人强撑着问佛的姿态实在太过脆弱了些,脆弱得仿佛轻碰一碰,就能立时碎个干净。
挽江侯确实性子恣意,脾气痛快——恣意到敢以凡人之姿向佛讲条件,提要求;痛快到佛若说不,就干干脆脆地碎给佛看。
“…………”
僧人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本什么都不愿说,不忍说,不可说。
“涌澜,你……”
可他却终是张口,轻声问了一句:“……涌澜,你寂不寂寞?”
方才喝酒时披在身上的外衫早已滑落,里面还有一件单袍,却也系得不怎么严整。
边涌澜蓦然伸出手,握住僧人的左手,带着那只手探入自己的衣襟,无遮无拦地按上心口。
人的心跳声,到底寂不寂寞?
“……大师,你自己摸摸看。”推荐本书
——佛子听到心跳,那眼前的刀意,便如心跳一般,有着规律的节奏。
识海之中,欲海之上,僧人看到浪如白莲,有青年足踏莲潮,合着心跳节奏,作一场刀舞。
昙山能感到手下的温度。武者肌肤绷紧如绸,绸却是暖的。
暖意沁入掌纹,顺着地纹攀延,描出天纹轮廓,是有胆子上天入地的火热。
他摸到血肉勃勃、心如擂鼓,鼓声急促,渐渐乱了节奏。
——刀舞由徐转疾,招式间再不见刀刀空斩的无计悲苦,唯有一转一折,遒劲风流。
“……好凉,你这佛珠是拿什么做的,怎么那么冰。”
挽江侯这个不好好说话的毛病也是无药可救,眼下这般光景,他明明已然心跳得没了章法,却还要嫌弃和尚腕上的佛珠太冰。
话说出口,挽江侯自己也是十分后悔,后悔自己一句话便提醒了这和尚,如此肌肤相亲,委实不太像话。
他垂眸看着昙山把手抽了回去,几是委屈地撇了撇嘴,下一瞬却又诧异地瞪圆了眸子——也不知道这和尚垂了眼在想什么,竟似有些心神不属,手是抽回去了,下一个动作却是抬起右手,把左腕上的佛珠摘了下来。
——刀舞与疾如擂鼓的心跳声一起停驻,驻留在收刀一式,惊澜三叠:可那随刀意翻涌的波涛却止于僧人身前半步,似是使刀的人只为与他开个玩笑。
青年立在潮头,长刀平举,刀尖遥遥指向佛子,笑得极是快活。
你这是……还打算再伸回来么?
好歹这次长了记性,便是没上嚼子的挽江侯也没敢真把这话问出口,倒是昙山终于出声,就事论事道:“这佛珠里收纳了许多不得轮回的阴魂,所以才凉了些。”
“也包括幻境里那些么?记得你说过,要为他们寻个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