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雨由小转大,又再转小,昙山见边涌澜还不回返,便问明鱼市所在,起身去寻他。
鱼市里不见人,回到茶棚,仍不见人,僧人心知此事有异,却不像常人般没头苍蝇地乱找,只立在街头,右手掐诀,开了心识推演。
一推,不得;再推,依然不得。
僧人面上终带了急色,却只能急、不能乱——昙山复又闭目细细推了一遍,他与边涌澜可不止“打过交道”那么简单,他不信这人去了世上哪处所在,是竟连自己都推不到的。
然而推不到就是推不到——昙山放下右手,只觉心中塌陷般地一空,空完却又是一愣:他睁开眼,垂眸之际,无意扫过自己的左手,便见小指上,竟不知何时系了一小段红线。
红线非是实物,而是与那数不尽的气脉琴弦一般,乃是一条因果线,寻常人无论如何也见不得。
那段红线一头栓在僧人的小指上,一头延进虚空,却延出不到一丈便断了。
昙山知道,这是因为他与那个人之间,本不应有这种因果。
几十年,几十面,自己说了好,方才会有这么一小段红线。
“昙山,人生几十年,便只见几十面,也是一辈子——你许给我的,是一世之约。”
但当僧人心中念起这句话,便见一段因果红线猛然暴涨出数丈,直直指向镇外。
“……边涌澜,是一世之约,我答应你。”
昙山在心中一字一字,道出这句他未曾与人,也不可与人说明的承诺,每在心中道出一字,便见红线长出一丈,为僧人指明他欲寻之人的方向。
雨转小后,街上的人又多了起来,路过僧人身边,总不免多打量他两眼,只道这位大师一身僧袍站在雨中,虽戴着斗笠,微垂着头,看不清形貌,但真自有一番“万丈红尘半点不染,凡尘俗欲片分不沾”的气派。
然则无人可知,这位“红尘不染”的高僧立在街头雨下,心中没有佛——他在全心全意地,认认真真地,去爱一个人。
爱一个人难吗?
若愿意拿起便不难。
此时此刻,佛子心中的漫天神佛俱都一尊一尊退了开去,几是恭敬地,为一介凡人让开一条通路,让这位凡人一步一步,走到佛子身旁。
他念起他的手,他的吻,他心口的火热温度,蔓蔓灼着他的掌心。
他念起他散下的发丝,每一丝都是美的,美又美得脆弱,便让人想捧在掌心,珍之重之。
——他不是不忍心见他心碎,是不舍得。
你可舍得他流泪?可舍得让他也尝一尝求不得的悲苦?
若他真敢吻在你的唇上,你可舍得不吻他?
客栈月下,崖顶风中,你可有一瞬也曾想过……你也愿意去吻他?
漫天神佛是一尊一尊退开了,却还要不依不饶地声声责问:——你已皈依吾畔,如何能动私情?
然后刀影闪过——那一介凡人走到佛子身边,不回头,不转身,不去看神佛一眼,只拔出一把刀,反手斩下,漫天神佛便俱被这一刀斩破,一尊一尊,碎成烟尘。
——满朝文武皆知挽江侯有三绝:性子潇洒恣意,谈吐不拘一格,刀法精妙无双。
边涌澜的刀法确实好,好到一刀斩下,便将佛子斩落红尘。
昙山再抬起眼,便见那道红线已延亘出数百丈,正正指向西方,是再也淋不湿、烧不毁、斩不断——两情相悦,一世之约,方成姻缘。
方才成就了,千里姻缘一线牵。
“你……我……”
五日后,夏春秋带着徒儿日夜兼程赶回西南之地,刚踏进自己的私宅,便听下人通报,您有位友人已在府里等了您几天。
便是夏春秋平生从未一惊一乍,待见到吴老板,也是难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缓了两口气才指着客房床上道:“我是让你小心追踪之人,不是让你把人捉了来,你捉他干什么!”
“小友莫急,你听我说,”吴淼淼是真的不着急,啰啰嗦嗦道,“你走后转天,我琢磨着你说的也对,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就装作上山采药出了门,没成想走到镇口,正迎面碰上你那师侄和这位小公子,我就佯作滑了一跤,凑近看了看……”
“你拣要紧的说!”
“你急什么,要紧的这就来了,”吴老板一指床上被道道铁索捆得像个铁粽子似的边涌澜,“这人魂魄中有一缕我老家的天地真灵,你和你那师侄都看不到么?”
“……你说什么?”推荐本书
“也不能说是魂魄中有一缕真灵,而是他的三魂七魄都是绕着那一缕天地真灵生长,”吴淼淼伸手比划了一下,“假如那缕真灵是一棵树,他这凡人的三魂七魄就是绕树生长的藤蔓,藤蔓生得太茂密了,你们许见不到那棵树,我却看一眼便自然能够知道,就像你们人间的婴孩,不晓事时也能认得自己的娘,那是天生的血脉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