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蔺昭看着昏迷的嬴世堇,大概是有愧疚的。
她是记得那天不绝的鞭炮声的。
照帝都迎新娘的惯例,轿子该在大门外停下,不过,这惯例在五省都督府只能破了,因为都督府太大,路太远。
那是撑开小窗帘一角,抬眼打量外头,江南出才子,多有南士北进,皇城的整体建筑风格都因此产生了变化。姬府的建筑就偏江南调,青瓦灰墙,讲究细巧精致的园林和楼阁的层次。因此,她觉得这都督府竟是格外气派,的确,都督府里乃至一草一木似乎都特意按着粗劲狂傲的风格来栽培。不过,在姬蔺昭眼里,更欣赏的是建筑本身有200年历史沉淀的悠远旷然,真令人心醉不已。她甚至想,即便自己可能不喜欢住在这里的人,但对于这座都督府恐怕是讨厌不起来了。也好,毕竟自己还是得在里头待上个几十年的。
然而现在,她又觉得,她欣赏的恐怕又是都督府里的人,都督府里张扬的人。
第四天了,姬蔺昭终于慢慢地走出房间、离开松晖居,一路到了总督府门口。家丁拦住,她就故技重施,闯了出去。这张弓的上任主人正是郾城侯世子。
淡这时并不在侯府,而是又一次离家出走跑到秦府蹭午饭吃。
秦尧清廉归清廉,但是颇得圣眷的她一点儿也不穷,不过对待万俟淡,她也没做过什么佳肴,一色儿家常菜加点饭就是最好的招待了。
可是淡吃得很畅快,秦尧以为她大概是大鱼大肉吃多了,殊不知经常“流落街头”的郾城侯世子一点也不挑食,对秦尧的一手南方菜式推崇之至。
姬蔺昭扑了空,但郾城侯府的下人也告诉她淡的去处,于是她又赶向秦府。秦尧家里除了一个滑头的门丁并没有别的下人,所以姬蔺昭连闯都没闯就擅入了饭厅。
这时的饭厅内,万俟淡一边吃一边吹着自己的光辉事迹,毕竟秦尧答应了不参她,她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惮于抖落自己干的“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
☆、几许深渊
“淡,”姬蔺昭完全没有看一边的秦尧,一字一顿地说,“你还记得你送我的琴么?”
秦尧也不看姬蔺昭,捧着茶杯想自家这几次三番被人闯了是不是也该稍微注意着点。
“如何?”万俟淡一开始条件反射性地抬头看向叫她名字的人,反应过来就立即别过了视线,并不想直视姬蔺昭,反而对着秦尧挤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毕竟这几次的事情实在失礼得过分。
姬蔺昭一刻也没有迟疑,去抓淡的手:“再去帮我弹一曲吧。”
然而淡缩了一下,并不情愿,望向秦尧,满眼都是祈求帮助的意味。秦尧本不想掺和,但见淡实在不愿,姬蔺昭又闯入自己的宅子在先,心里也不能苟同这种霸道,便是出声:“姬编修如此强令他人,怕是与礼法不合。”
姬蔺昭哼了一声,便是这一下便让万俟淡抽出了手:“秦御史,我与你同年登科,如今你位高也罢,还要整这些繁文缛节。”
“我没说这个,我也受不起你的礼。秦尧放下茶杯,亦是面无表情,“然而你强迫郾城侯世子便是真的无礼了。”
“强迫?”姬蔺昭这才反应过来,“淡你不愿意?”
淡看看她,又回眼看了看放下茶杯的秦尧,勉强抬高声音说:“我不愿意。”
“为何?”姬蔺昭没料到。
淡没回答,秦尧则又端起了茶杯。
于是方才还端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冷面的姬蔺昭终于踌躇了起来,然后突地抬拳砸自己的脑袋:“是我不好,我害了堇。”声音中有一丝颤抖逸了出来,与平常的她显得大相径庭。
万俟淡还是没开口,然而秦尧却忽地皱眉看向姬蔺昭:“堇怎么了?她这几天没上朝难不成是你做了什么蠢事?”一点儿也不含蓄,甚至有一点刻薄的谴责,但是姬蔺昭宁愿受她的谴责也比她们都不给她答复,让她一点希望也找不到的好。
“堇拉开了星噬,并射出一箭,但是因此昏迷,至今都未醒转。”
秦尧动了动嘴唇,最终转向了淡:“淡,你有办法?”
“我不知道。”淡的表情有些畏缩,但在接触到秦尧眼神的一刹那,便化作坚定,“我不会去的。”
“淡,你要什么条件?”姬蔺昭的眼神已有不善,但很快又沉了下去,毕竟淡是她当作妹妹疼爱了很久的朋友。
“条件?你和嬴家的和离啊。”淡露出了一副阴沉的脸色。
“这怎么......”姬蔺昭正要给出答复,却被秦尧打断,“先不提条件,星噬不是大宣纪的东西吗?。淡你和它有什么关系?”
“大宣纪?那是什么?星噬是我的琴。”淡这样回答。
“可是你完全不通音律曲调啊。”
姬蔺昭却急了,拍桌说:“秦尧你在说什么有的没的,淡的琴弹得再好不过了。”
“她连宫商角徵羽都不知道是什么,姬蔺昭你这么急着拖她下水是何居心?”
万俟淡见秦尧不急不慢地质问,也不愿打断,待得她说完才解释:“琴我的确会弹,不知道宫商角什么的不代表我不会弹琴。星噬是我在家中拿的,据说是什么的仿制品,也许是什么好琴吧,那段时间昭昭头疼得要命,我就给她弹琴听,也就好了,后来我就把琴送给她了。”
星噬真的是琴么?秦尧心存疑虑,正是这时,姬蔺昭说:“的确就是你所想的,本来我也以为是仿制品,都编好故事来让堇信了,但是、但是……”姬蔺昭的声音是极好听的,但偏偏卡在这里,而她的额上也沁出了细汗,她果然是急了的。
万俟淡这时也冷静了过来,不救嬴世堇若是姬蔺昭说给他人听,自己恐怕是会被告上去然后搭进名声、前途什么的,虽说自己本就只指望混个荫职、做个纨绔,但真想想,这么做自己实在也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姬蔺昭又劝了劝,秦尧沉在自己千回百绕的考量中也没再帮淡拦着,一来二去,万俟淡也就顺水推舟跟着去了。
此时的堇依旧闭目,淡看到她的脸时总觉着是熟悉的,但又想嬴世堇在城里班师打马过的次数也多,熟悉也没什么奇怪的,也就按捺了下来,看向姬蔺昭。
“嬴世......堇?”淡摇晃了一下,姬蔺昭以为她大概是不认识眼前人在确认,便点了点头。淡这才终于凛冽下了眼神,“琴!”伸出的手中,被迅速放入了一张沉而华丽的弓。
淡拨弦,然后就随口哼了一段调,逐渐逐渐,竟唱出了歌词:“......流年凝结成蜡/岁月逝去凋谢了容华/清水池中修茄/依稀又是初识年华/旧梦中又繁花/只愿换作你旧时姽婳/但笑不胜寒沓/来世涅槃续缘也罢。”
姬蔺昭发觉这是一首对自己吟唱过的歌。淡的弹唱,她猜想是可以安神驱魇,然而这一次的,却让人心绪中,也带有了悲伤和痛楚。
唱完这一句,淡拨弄琴弦的手竟然无力地垂了下来,然后便是蜷缩起身来。
为什么,我会落泪呢?淡问自己,然而泪珠是怎样一串串地落下,以至于无法擦干呢?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续缘,续什么缘呢?淡抱着星噬颤着。
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右手,是秦尧。秦尧一言不发,只是攥紧她的手。
淡还是抖,只是稍微好了点,却总觉得不可遏制地心痛了起来,仿若哪里被剜掉了一块。
“现在再说条件吧,想要什么姬编修应该都会给的。”秦尧忽地有点笑意,似乎是为了安慰淡。
“我 ……我现在哪里会有条件?方才的也是说着玩你们莫要作数。”淡忽然改了口风,”先攒着吧、攒着吧。若是想报答,昭昭,你算是我万俟淡的姐姐,我成亲的时候喜礼钱多给点就好了,几百两黄金就放你过。”
一会儿改口,一会儿转移话题,一会儿狮子大张口似的开玩笑,秦尧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看不太透眼前的这个笨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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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事变
这一天的结果,就是万俟淡扔下星噬,拉着秦尧便不辞而别。
万俟淡打定决心一生不与嬴世堇交,免得繁琐,总是怕那些奇怪的感觉再诱动自己,她自然是讨厌那种空荡荡又不知所以然的感觉的。京城纨绔之一的万俟淡知道,这种感觉叫做牵绊,叫□□意,但她又知道自己不喜欢嬴世堇,顺带着连对姬蔺昭的心思也淡了,也是,本来就只是依恋,恋姐什么的,想想就够了,自己说到底,也就是对当初的温暖和多年积攒下来的情谊还不太想放手,现在既然懂了,就不再小家子气地放不下了。
离了几天,再想想,所谓约定,若是都不记得,那也不过尘烟。
这边想了几天,那边嬴世堇的醒转不过一日之期,毕竟是上过战场的骁勇将门女,嬴世堇醒了也不再休息,当即恢复了上朝、办公的日常事务。
醒过来以后,姬蔺昭告诉她说她太逞强,拉那上古星噬简直无头脑,不过既然她是这些年唯一拉开的,送她也无妨,只是万不可再头脑发昏。一边说着,姬蔺昭就将星噬锁在箱子里藏好了。
自此,姬嬴两家的姻亲才算是坐实了,姬蔺昭当初玩的心眼现在也就那么回事了,如今但见朝堂之上有琴瑟和鸣、共进共退,政见一陈,便是字字珠玑。
再说某处的朝堂之下,本不苟言笑者在酒肆中放下架子,不复严谨,面前人夺目绚丽,却也是其人曾最看不惯的王孙。
群王说,秦大人也安稳了。
然而平淡的日子真是美得像梦一样不会长久的,小日子过得是没啥变化,可是朝堂上的局势竟是急转直下。当初的清流被打压得相当厉害。
自第二年元旦开始,首先是秦尧调任太常寺少卿,级别不变,然而无参政的实权,所谓闲置。
不久嬴世堇外放河东军副将。
唯姬蔺昭升任吏部郎中,然而她当初便只是安安稳稳混翰林院,根本就不是清流的主力,而现在都还影响力甚小。
既然都说到此三人,那也提一下万俟淡,她嘛,本就等着混荫职,并不参政,更无职位调动一说。
稍晚,罗蓄帝驾崩,长子叶佑盛继位,年号锦宝,罗蓄盛世自此终结。
太常寺少卿秦尧参:自古立嫡不立长,言帝之继位不合礼法。帝怒,叱之。秦尧不退,帝中书廷杖二十,贬为庸州府照磨。时内阁首辅姬扬界,未留中。——《锦宝年志》
锦宝帝封其次弟叶佑堂梁王,到封地钱塘仅半年,偶染风寒而薨。——《宗人府志》
锦宝帝鸠其次弟,亦是所谓罗蓄帝嫡长子,是畏朝臣风言其即位不正尔。直臣当若秦尧,可惜未遇明君。另说锦宝帝暗令卫官重杖之,欲置之于死地,然有人相助,是之稳至庸州任职。——《杨安论政》
话表秦尧结结实实地挨了二十廷杖,虽然侥幸在别人的帮助下留有余命,不过却是陷入了极大的危机。新皇即位,有无数旧官僚支持,秦尧这些寒门高官自然是最大打击对象,而秦尧自己刚巧撞在枪口下,贬到一个连新科进士都不一定瞧得上的位置上,更是成了头号靶子。此时秦尧负伤,行动不利,连马都不能骑,但那些官员不管这些,要她立刻上路,遣了马车里力求让她早点上路,去庸州......不,是去黄泉。
在这种状况下,秦尧基本是活到头了,无人能施以她援手。没成功除掉她的叶佑盛还在某些人的建议下派了几个人埋伏(这是皇帝还是土匪?)而秦尧除了跟着自己各种活动才安排下的车夫按既定路线走,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但这次地府大概是没法容下这位主角,因为车里还坐着一个人--和那些旧官僚称兄道弟,最近刚高升加成婚请假去羌州带着娇妻出去游玩的竹佥知,哦,不是,竹尚书。
竹玖也是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乡试考到一半找了借口离场弃考,惹了好些人嘲笑,待得那些人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中了举进京赶考,发现明明该在家里等上三年、借债养家的穷苦书生竹玖却赶在他们之前上了金銮殿,虽说是讨巧结识了汪党首领汪之唯的公子汪匿再得了汪之唯赏识被举荐给罗蓄帝做了御前侍卫,可你说书生能有她这般符合御前侍卫标准的武略的有几个?终究还是人家的本事,更有本事的是人家还能再博得皇帝的赏识,自此平步青云,当初笑她的小城富贵,哪怕是家里和京城还有点关系的,如今也只能恭恭敬敬地拉一句关系、尊称一声“竹尚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