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对他说:“你是猜?”
“不是,是也不会告诉你。”他睁着诚实的蓝眼睛。
“那你肯定是!”我靠回椅背,感觉面上的笑容已狡黠起来。
“真不是!”他又急又委屈。“是的话,我决不会答应去见你!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外jiāo官!美国在五十年代初制定了外jiāo官纪律,跟任何共产党国家的公民建立密切关系,都要马上向安全部门汇报。”
我又对着他看了一眼,才认定他不在开玩笑。“那就不要和我建立密切关系。”我说,带一点挖苦。
“我想辞职。”他说。
我吃一惊:“值得吗?”
“我宁愿牺牲我的职业。”他说到此沈默了,似乎在品味这场牺牲的意味。对於jīng通八国语言的三十二岁的lawerence,做外jiāo官的职业,应该是种最合理的选择,甚至是仅有选择。他天性爱游走,着迷於全世界的各种人文,地理,辞去外jiāo官的职业,无疑是一种不得已的放弃。
“就没有其他通融方法了吗?”我问,焦虑起来。
他笑笑:“我辞职,比他们把我踢出来好。”
几天中,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难道我和他的结合必须以他失业做代偿吗?难道他在我和他的事业之间必须做一场哈姆雷特式的“tobeornottobe”的决择吗?好在和我们并不在一个城市,我的学校在中部,距离可容我将这事冷静地思量。我俩都想安安稳稳相处一个阶段,一方面加深相互间的了解;一方面,他必须暗中联系工作,一旦外jiāo部向他发难,他不至於加入失业大军。
一年後的一个下午,我如常来到学校,一进教室,几个同学眼神异样地看着我。我是系里唯一的东方人,所以习惯了。然而这回却不同。课间,一个年纪小的男同学跑到我身傍来:“你gān了什麽?”
我反问:“我gān了什麽?”
“上课前有个fbi的来找系主任和几个同学谈话,调查你的情况!我估计他是反间谍部门的……”
那麽就说,我正被怀疑为间谍?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肯定自己什麽也没gān过?”他又问我,故意压低声,还机警地四处看看。虽然他们常在法律边缘挑衅,但真正让fbi操心的时候还不算多。
“fbi怎麽会知道我?”
“听说是因为你的男朋友,是他将你的资料提供给他们的!”
回到公寓,我马上给lawerence电话长途。的确是他供出了我。在不久前的一次外jiāo官安全测试中;他在表格中填了我的名字和我的背景材料。在他对我俩关系中;他老实巴jiāo写上了“趋向结婚”。
“你没必要现在就说实话!你不是在征取被派往罗马”我急问。
“我们宣誓过:对国家要百分之百的诚实!”他答到。
电话中他还告诉我,刚填完“安全测试”表格,他便收到去罗马的委任书。我早了解到他对罗马和意大利的向往。他兴奋地开始计画,他将带我去看那些建筑,那些博物馆;他还告诉我,他的意大利语已通过了考试,但他仍找了位私人教师,个别辅导他的口语。我的心似乎松下来,也许美国在冷战时期立的规章已名存实亡,我和lawerence的关系或许不会给他的事业带来太大的害处。我告诉他,只要能保他保住外jiāo官的饭碗,我不介意fbi的打扰。
“fbi?”他吃惊道:“他们找你gān什麽嘛?”
“他们不是根据你提供的资料调查我吗?”
“不可能!我的安全测试表格是国务院安全发的,fbi绝对没有可能拿到它!”他疑惑到:你是不是听错了,把别的安全部门当成fbi?即便是fbi,也不会这麽快——我刚在表格上填了你的名字,他们已经找到你学校里去了……”
我说当愿我听错了,还希望这是那些男同学跟我开玩笑。
然而,就在当晚,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是个十分和气的男声:“……别紧张,我是fbi的调查员。”他说:“请你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
我答应了,心突突直跳。这个约会辞令已很不美国化了;男人约见女人,首先该问女人何时最方便,由人决定时间,地点。挂上电话不久,铃又响了,拿起听筒,竟然还是那位调查员!这次他一字不提我和lawerence,天南海北跟我聊起来。他的中文带浓重的山东口音,我很费些劲才听懂。他的话题渐渐转向他的小女儿——一个从南韩过继来的小女孩。整整一小时,他在与我探讨这个三岁的小姑娘的心理与行为。我只得捧着电话认真应付他,心里明白他的“闲话”不闲。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来到fbi的办公地点,却不见任何人在会客室等我。十分钟过去,从侧门走出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以标准的中文对我说,约见我的那位调查员生了病,只得由他来代替来与我谈话。我跟他走进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一看便知是审问与被审问的席位,四壁无窗,气氛单调得吓人。审问者倒是很客气,不断提问,我回答是他就一一往纸上写。不一会我发现他的提问兜了个圈子回来了,我原本流利的回答,变得越来越吞吐。我发现他在摧毁我的逻辑,而逻辑是我的防卫。我看着他带有白种人特有的冷漠而礼貌的脸,突然弄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几天后,几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们都受到了FBI的盘查,中心内容是核实我的证词。
我开始抗议,拒绝跟这个调查员再谈一个字。马上,lawerence那边感到了压力。他打电话给我,口气很急:“为了调查能尽快结束,请你配合一下!”
“我是个中国人,你们美国要做得太过分,我可以马上离开这个国家!早就看透了这种事——我父亲在共产党那边一次次被审查,审讯;我从小到大的生活中,最多的是这种审问的记忆!我以为美国是最自由的国度……”
“请你忍一忍,好吗?等我们结了婚……”
我严声打断他“我宁可不结婚!”
lawerence在那边顿时沈默了。他意识到我生活中的宁静是被这婚约毁掉的;我的因为他而失去了跻身于无名之中的安全和自由。我不敢接我的每个电话,每次外出先察看是否处于监视之下。最大的讽刺在于:我是在美国明白了“人权”这字眼,而明白之后,又必须对这种神的权利一再割让。或许,他们的人权是有种族条件的,对一个象我这样的外国人,他们以为只要有一层虚伪的礼貌就可以全无顾忌的践踏过来。
lawerence在电话上流露出恳求的语气:“你一定要忍耐,就算为了我,好吗?”
我答应了,我已意识到在这里做外国人是次等人种;次等人的人权,自然分量质量都不足。
转而,他兴奋的告诉我,他已收到了美国驻意大利使馆的欢迎函,以及他的职务安排,住房,津贴计等等。我想,也许我的忍耐会给我俩带来美好结局,那就忍吧。
半个月过去,那个带山东口音的调查员再次露头。他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会谈,却再次迟到半小时。此调查员先生四十岁左右,个不高,有无必要都张嘴哈哈大笑,有种真的山东豪慡。当你看到他油滑的灰眼睛时,知道他的心根本不会笑。
“请坐请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哈哈道。
我不置可否。
“怎麽样,你和lawerence什麽时候结婚?”
“还没有计画呢。”我笑笑。
他装着看不见我脸上的疲惫,和挣扎着压下去的反感。
又是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他开始问我父母的出生年月日,以及我自己在哪年哪月哪日做了哪件事。我仔细地一一对答,一个数字上的误差就会被认为是谎言,谎言可不容易jīng确地重复。
“这个问题,上次那位调查员都问了四遍了!”我终于苦笑着说。
“是嘛?不过我是头一次问,不是吗?你的每件事对我都是闻所未闻!”他摇头晃脑地用着成语。
我突然意识到,上次他根本不是因病失约。他成心让那个年轻调查员先盘问我,目的是找出我两次答对中不相符的地方,那将是他们揭开我真相的索引。
问答还算顺畅。我有什麽好瞒呢——出身于文学家族的我一二岁成为军队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二○岁成为小说家,祖祖辈辈没出现过政治人物的家族繁衍到我,政治观念已退化到了零。
“isyourfatheramemberofcommunistparty?”
他突然改成英语问。我明白他的用心:他想制造出无数个“冷不防”。我在母语上的设防,可能在第二语言中失守。一瞬间犹豫,我说“是的。”
问答有顺畅起来,如此持续了半小时,他无缘无故再次山东味十足的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的合作十分理想。我心松弛下来。他一面收拾桌上的卷案,一面不经意地对我说:“有件小小的事还得劳驾你协作。”
“什麽事?”
“假如我们要你做一次测谎试验,你是否会答应?”
这太意外了,我企图看透他似的瞪大眼。
“绝不会费你太长时间,”他开导我,“这样可以大大加速调查进程。”
一时间我想到lawerence的话,“请一定再忍耐一下,就算是为了我!”
晚上我在电话上冷静地告诉lawerence,我接受了做测谎试验的要求。他在那边炸了:“你怎麽可以接受这种无理要求?!这简直是人身侮rǔ!只有对罪犯嫌疑才可能提这样的要求!”
“那我怎麽办,你以为我情愿?”我气恼并充满委屈。
“我要起诉他们!这已成了迫害!”他冲动地喊起来。
“让他们测验好了。我反正句句是真话,怕什麽?!”我也大起声,心更委屈,觉得自己忍让至此,他倒毫不领情。“这不仅侮rǔ你,也是对我的侮rǔ!你不该答应!”
我抢白道:“我也不该答应你的求婚,不该到这貌似自由的鬼国家!”我一吐为快地说。
我挂断电话,独自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种寄居异国的孤独感头一次那样真实可触地浮现了。原来,我并没有没有着陆;这个国家不允许我着陆;我仍在一片茫然中孤零零地漂。
lawerence第二天突然抵达芝加哥,他很不放心我的情绪。我告诉他,我不愿为这场婚姻给他和我的生活造成那麽多麻烦;我不想任何人推测我怀有某种意图来靠近一个美国外jiāo官;如此推测是对我尊严的侵犯,是对我人格的贬低。并且我也看到,我和他之间存在着两个国家,两个为了各自莫名其妙的政治目的,势力范围而勾心斗角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国家。
“你别再跟我来往了。”我说。
“事情不象你想的那麽严重,也许这只是例行的调查。”他安慰我,心里却十分没底。
lawerence回去后,打电话高诉我,他赴意大利的行期已定了,他已向上级做了通知:在赴任前期和我结婚。
“现在没事了——也许这场调查的结果是令他满意的,否则他们早就改取消我去罗马的调令了……”他说,带着侥幸者的喜气:“他们再不会要你去做测“谎”试验了!”
我也感到了释然,情绪好转,与他讨论起罗马的日程来。电话刚搁下,门铃响了,从窥视孔看出去,我又呆了:来者竞是那位矮个调查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