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_严歌苓【完结】(41)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老萧从自行车后架上拎下麻包,然后对妻子掐着板眼说:“八斤一只鳖!”

妻子还要有话,两个候在屋里的村邻迎出来。老萧两笔字写得不坏,但他怕透写对联。不论城里革掉多少东西的命,作田人却仍坚持要喜要福要发财。他们要什么不碍事,手迹却是他老萧的。一旦有人告发:这个萧某某被发配到穷山恶水仍不gān好事,写这种封建思想糟粕,他日子就更难活了。于是他写“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dàng风雷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村人期期艾艾请教:连根发财的毫毛也不见啊?他恐吓地粗起喉咙:哎,这是毛泽东诗词。写多了,开始忘形:“白日放歌须纵酒,青chūn作伴好还乡”、“采jú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问他“都是毛泽东的?”他支吾。心里悲悲地打趣:若毛泽东真的东篱下采jú去,中国事情不知好些还是更糟。

直写到晚上十点,人仍是不断地来。他十四岁的儿子和九岁多的女儿开始朝上门求对联的人白眼,他们已饿得没了斯文。老萧家刚来那阵,不少村邻恭维般问:昨晚又吃好的啦?老萧一瞪眼,不懂,人便拿嘴模拟菜下油锅“咝——啦!”老萧隔壁是牲口院,晚饭时人把牲口牵回,恰听见了这声“咝啦”在这村里放枪也不会比这声“咝啦”更炸耳。村里人只用筷头蘸油,数着数滴进煮熟的菜也好,红薯也好,榆钱柳芽也好,总之是“咝啦”不起的。尽管老萧落魄,还不至于从油里省钱,因此老萧理亏似地,把晚饭改到天黑之后。

快半夜时,来求老萧写对联的人稀落了。老萧提了把板斧开始围着那巨大的一只甲鱼打转,妻子孩子鼓励又恐惧地看他转。他边转边谋划:这样大个家伙该分三下里烧,中间腔膛里填上八宝清蒸;四肢头颈可以炖个汤,裙边要jīng致些烧,来个酿的。妻子扫他兴:锣齐鼓不齐,砧了大块一锅烩了事。

儿子想帮他,花一个钟头,也把这只寿星老甲鱼逗露了头。起初拿枝筷子引它咬,但眨眼它便顺住咬折的筷子缩回甲里去了。二次用只铁勺柄,它却无论如何不睬。最后用截gān玉米棒温存地捅、戳、诱,它才慢慢露头。那头一露,女儿“哇!”凄号一声跑了。那是副又yīn险又悲哀的头脸,高高扬起时,颈上叠起极密的皱纹。斧落下时,以脚踏住它脊梁的儿子被它掀翻倒,重重仰摔在地上。老萧妻子正在院里备柴草,这时探半只身进来:“什么事这样闹?!”

屋里三人瞪着她,全恐怖在那里。

妻子看看那一碗黑绿的东西正冒血,血厚厚凸在泥土扎实的地面上,竟渗不下去。血开始流,流到人脚边,通不过,拐弯向另一人流去。血有着报复和控诉的动机,沉着地动,起着泡沫,一丝热气从血里冒起。

又来了一帮村邻。老萧这才振作起来:“好好烧它!烂烂地炖!”他恶狠狠指着它。

大家伙被控净血后放进一只大盆,之后浇上热水,老萧妻子炸着头皮去触碰它。她伤着脑筋:能入锅的似乎并不多。裙边生满寄生虫,不得不扔。四肢也吃不得,厚硬得像箍了甲胄。只剩一只大壳,她横洗竖洗,才敢放它进锅。

老萧提着笔伸头进厨房,耳语一样喝斥:“切生姜不能轻点吗?”

妻子耳语一样抢白:“已经像做贼了!”

两个孩子问:还不烧?还不烧?

妻子又哄又吓:“年夜饭年夜饭,夜里吃才叫年夜饭!现在饿?好哇,堂屋那么多人我请他们都来吃,吃光算数,你们活该没的吃!”

半夜一点,一村人都来过,又走了。老萧搁下短掉多半的墨,快活着进了厨房。“咳,吃年夜饭喽!”

两个孩子从火边抬起脸,焦急和兴奋已使他们目光发直。“还在烧。”妻子答道:“这只老哥家伙要熬尽咱家一冬的柴!”

掀锅盖看看,浮着葱、姜、蒜的沸汤下面,那东西在锅底俨然不动,色未变,形也未变,老萧劝两个孩子先去睡,到时叫他们起。两个孩子不肯,眼期盼得更直。算算,他们有一年未见过荤了。又过一小时,一股厚厚实实的荤腥气捂上了人脸。老萧纳闷:他跟它不那么久违,怎么从来未闻过这么要人命的香味呢?再看看,汤仍不浑,却微微发蓝。“就要好了!”老萧宣布:“你们摆桌子!这年夜饭还得了?吃过这顿饭是驼子卧轨——死也直(值)了!”

天灰灰亮时,荤腥已折磨得一家四口坐卧不宁。老萧妻子以筷子伸进锅试试,抬起脸笑了。老萧想,在这只锅面前,他竟有个笑得如此妩媚的妻子。当一只盛着全部汤和体骸的大盆被端上桌时,人被这气味弄得有些晕眩了。似乎全副身心,全副思绪,全副欲念都被这气味充塞了。它太浓太醇,bī人太甚,因此人近乎要窒息在它之中。

一切就绪,人正要朝桌中央的盆下手,院里传来闷闷的热闹。老萧站起身,掀窗帘一看,立刻木在那里。妻子孩子连问什么事这样惊吓他,他没话。全都挤到窗前,于是全没了话。一院子满是狗,满是饿走样的狗。它们一律微仰着脸,憧憬、膜拜般朝向这气味的来源。蓝的晨光中,它们闷声不响地坐着,卧着,亮着眼。

(全文完。本小说获1991年台湾“洪醒夫文学奖”。请欣赏下篇作品)

我们从不叫小婵“小婵”,前头一定加个“馋丫头”。乡里邻居都这么叫,噱头些,也体己些。一般婴儿开口头一个字说“妈”,小婵的头一个字是“吃”。那时她当然说成“喊”,并且一口气就一串“喊、喊、喊喊喊喊”。后来她到了讲话字正腔圆的年龄,却仍说“喊”,说不来“吃”。也可能冥冥当中她对自己天性中的弱点是羞怯和避讳的。“喊”是娇憨的未成年的“吃”;是邀人宠逗人爱的“吃”,于是人也从不去想这个“喊”很有潜力导致出那个有伤大雅有碍廉耻的“吃”。

说是她那个姥姥与她不亲,是自她两个月开始带她的老保姆。我们都没见过她父母,有说在香港努力发财,有说在青海劳动改造,误差出天壤来了。姥姥在我们这个住宅区看花。我们这一片有些良种玉米,稀罕在颜色上:不白,不紫,是蛋青色。

植物园把花圈成他们的了。姥姥挣看花的钱。看花看不出大钱,因此小蝉在襁褓里就“喊喊”地叫,似乎也冥冥中叫出人的这个最基本欲念中她命定的缺憾。

倚倚歪歪会走路时,小婵便串门去了。开着的裤裆总露出她粉色带青的屁股。有些单身的叔叔说:亲一个,馋丫头,叔叔给糖吃。她便巴巴结结上去亲。

大一些,许多阿姨叫她帮着搬煤块,绕毛线团,只要说一声:“有东西吃哦!”

有回街口来了个chuī糖人的,一街都是热的黏的甜空气。小学生们上下学都站住看一阵。难得有买得起的,一旦谁买,学生们都要喝一声闷彩。然后那个得了糖人的孩子满身披挂着羡慕从人闪出的南道走出,嘴里咋唬:“别碰我别碰我!碰折我的糖人我跟他玩儿老命!”孩子们护驾一样就都离去了,总是只剩下小婵。

小婵那时六七岁了,块头极足的一个排场女孩。她眼跟着chuī糖人的手走,两挂鼻涕伸伸缩缩,太出神时她也不费事吸它们回去,只翘出上唇去抵挡或缓冲。大起来,她那样子翅起的唇便固定在她容貌上,似乎她对事物的知觉都在这唇上。yīn天时,她姥姥两只小脚乱绊地跑到街口叫她回家。她却已帮chuī糖人的扯起风箱来,脸涨得通红。

“人家花多少钱雇你拉这大个风箱?看不累僵了你!”姥姥叫。

chuī糖师傅慌着开脱自己:“谁叫她拉?她自己要拉!”他转向小婵:“我叫你拉没有?”

小婵摇头,眼眯眯笑了。一看就看出那笑里的贪图。姥姥便伸手来拽,她躲身,猛了些,人磕到炉子上,两只手去护脸,先触了烧得要融的炉壁,拔回手,掌心两块皮就留在炉壁上了。

哭声像宰小猪,chuī糖师傅送了个糖宫灯给小蝉,说那糖宫灯他少说熬进去三两糖,也别让孩子枉受一场痛。

多年后,我们还有人记得小蝉那哭以及那盏代价惨重的糖宫灯。“你咋地它了?”我们问她:“喊啦?”她否认有过这事。

她十二了,懂得有些事是该抵赖的。那是文革尾巴上,搞不清怎么就消逝了肉、蛋、糖。没了这三样,粮耗得特快。chūn天大人们就揉我们出门橹榆钱打槐花去。小婵成把地将槐花掬进嘴,翅出老远的唇边都是泥污指痕。我们说活该人叫她馋丫头,槐花给她吃成炒米花了。又问她槐花没到家就让她消化了,她姥姥拿什么蒸饽饽。

她只浑头浑脑地笑。也不知是她在这儿吃饱,勒出粮给姥姥,还是姥姥惯于尽她足吃足长个儿,她不懂去分担大人缺粮的忧,只拿槐花当零嘴。她与我们年纪相仿,个高出一头,跑动起来,胸脯颤上颤下,不像我们一身于紧。跑热了,她脱掉麻衫,里面一件点点花布马夹,搓洗得纱一样薄,比光身子含蓄些。她常是这身装束在她家门口洗衣服、搔头虱、望街景,有时就gān着眼,像空着心又像满心的事。那样站站,不久就有丑话出来了。

我们当时都不信她与板刷头的事。她在男女上根本是木的。有时我们讨论些书上偷读来的风月情节,她一点jīng神也打不起。

板刷头是个建筑工,跟着马路对过那片新砖一块出现的。说是要起一大窝公寓楼。板刷头常是一身蓝,一动作身上各块腱子肉就你挤我撞的。他头次走过小婵家门口,就马上走回去,为了再走过来。两来一往,他都在看小婵。小婵也看他。他手攥着几串烤羊肉在啃。那时人还新鲜刚刚东进的新疆烤羊肉。他瞅小婉是瞅那被一层纱朦胧掉的身体,小婵瞅他,是想弄清他啃的是什么。

小婵从小就会这样看人。明明懂得人手里拿的是个油饼或雪糕,她却一定问:“你喊什么呀?”后来常被人抢白,她不问了,就这样看,看得嘴唇越翅越远。她那两片聚jīng会神的嘴唇使她好看得蠢,也蠢得好看。板刷头顺手给了她一串羊肉。那大概就是他们的开头。

后来板刷头被捕时,官方的证词把故事讲得很明了:板刷头以食物为诱饵,将小婵带进建筑地基的壕沟。我们问,你怎么肯跟他下壕沟呢?怎么肯让他在一团漆黑中往你身上bàonüè?他绑你去的?

她一把一把吃槐花,像听不见。

我们把沙土往她衣领里灌,她只得脱光身子。我们觉得她脱起衣服来一点不扭捏,还觉得那身子上到处看得见板刷头的秽迹,她答应招供细节,我们才把衣服还她。

听上去那事很苦痛的。

“就给你一包砂糖?”

她瞪着我们,想我们在愤怒什么。“打胎的时候,他给我家好大一块成肉!”

我们愤怒不下去了。都朝她恶心地龇牙咧嘴。她那胖胖大大的身子反正是不一样了,有什么原则性的东西被消灭了。这时她嗡出一句:“我姥姥夜里起来喝水。”

我们问为什么。

“她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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