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他读书、写字、练书法。共产党党史总算读完,一本字典从方的给他翻成了圆的,并且每一页都飞张起,合不住了。他每天还写一百遍《娄山关》,现在只要他一碰那枝毛笔,不必他手动,笔自己就认得往哪儿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娄山关》。他将写得满意的贴上墙,墙贴没了,就贴上天花板,无休无止,天地一色的《娄山关》。他的书法也见长进,虽然丑恶,但丑得不卑琐不零碎,丑得气吞山河。他感觉自己跟钱克越来越远,除了夜里还做钱克那些没出息的梦。
偶尔,他听钱克这名字被人唤时,会一阵子神志飘忽;飘忽之后,他还会迟疑。他不情愿认领这个“钱克”了。
食堂的王师傅和小朱司务长仍是钱克长钱克短;他迟疑,他俩就拎着刷锅把子撵他:“钱克你装不认得我?你五个月不jiāo伙食费你就不认得老子了?”他总在所有人吃完饭之后才进食堂,独坐在láng藉的餐桌上吃剩菜。沈编导禁止他跟大家一块吃饭,一块练功,尤其禁止他进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没有神秘的地方,沈编导想以隔离来营造大人物特有的距离感与神秘感。
他于是决定不去食堂吃饭。食堂很破坏他的情绪。他对沈编导说应该吃炒米、炒面,或者红米粥、荞麦粑粑。沈编导一打脑袋,说:“对了,毛主席当时就吃这些!……”她当天中午让女儿把饭给送来了:一个粗瓷大碗,两块荞麦粑粑,漆黑烂炭,上面堆着鲜红的腌辣椒。毛泽东当年往往只吃一块粑,把另一块省给警卫员或马夫吃。他便也只吃一块,瞪着第二块心思像翻烧饼:吃,还是不吃?
沈编导的女儿叫小蓉。小蓉从没把他当个人,来了把碗往门台阶上一跺。他听见这声跺就来端碗,对她笑笑。小蓉从不回他笑,眉心一蹙,大眼睛便死一样垂下。他不甘心,伸手去拍她头;她不必看,头便十分准确地躲过了他的手。然后她转过身,脊梁朝他,一会儿仰头看看天上的鸽子,一会低头看马路上跑的车。她趴在走廊栏杆上,脊椎骨像一串珠子。有时他从她脊梁上看见她在笑,安静的、梦一样的笑。
然而这个第三十天的早晨,小蓉对他的态度变了。她把那碗红米粥放在门阶上时还如旧:那么厌倦地一跺。但她眼睛从他的脚、他的腿、他巍峨犹如雕像的躯gān升上去。她终于微仰起脸,看到了他的面庞。她战栗一下。她看见的是一张自负的脸容;是那种认清自我使命、立志普渡众生的自负。她看到那双眼微开微合、似笑非笑,一切尽收眼底,一切又不在眼中。
小蓉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将两手扶住门框,脸倚在手上。他从没见过如此娇憨的小姑娘。
他走过来,旧军大衣挥洒出他的神威。他像一只猛虎一样步态持重,有一点慵懒。猛虎急什么?整个林子都是他的。
小蓉的脸一哆嗦。他想,小蓉千万别脱口叫出“钱克”来,小蓉把指甲放到嘴里去啃。
他走到小蓉跟前,两人被一扇铁栅栏隔开。小蓉突然开口,说外面大街上贴了许多《娄山关》演出广告。广告是他整个的脸,背景是毛泽东那首词通天贯地的狂草,写在金色的烽火上。一个省的人都晓得他了,他成了大名人了。小蓉变得十分伶牙俐齿,也不是一贯的孤傲、病恹声调。她见他微笑,又说:“演出的票全部预定完了!头一个月的票全部卖完了!……我妈说黑市上十张jī蛋票(注:七十年代许多副食需凭票购买,如jī蛋、白糖、猪肉。一张jī蛋票可买十只jī蛋,是一户人家一月的定量。)才能换一张足球票,十张足球票才能换一张《娄山关》票!”
他点点头。他生怕他一张嘴又变成了钱克。
小蓉穿着雪青毛衣,淡蓝裤子。裤子是她九岁那年做的,因此裤脚有五道折痕,一道比一道新。显然是每年按她长高的尺度放长一截,一共放长了五次。所有在成长发育盛期的孩子都有这种“五年计划”裤子。裤子使她更显得细高细高。当天夜里,他坐在古老的乡村油灯下,脑子里迟钝地浮现小蓉病猫似的美丽模样。
他瘦了。
此后小蓉每天来跟他讲外面的事,告诉他哪家报纸登了他的照片,哪家杂志刊了他的舞蹈造型。小蓉一边讲一边伸出细细的手指摸他胸前的怀表链条。渐渐的,她细细的手指摸到他腮边,摸在他特意蓄起的长鬓角上。
他突然把满是心事的目光洒向小蓉。
小蓉看着他,佝下腰,让白猫从她怀里下地,钻过铁栅栏,进了他的房。
他不再顾得上沈编导的禁令,拔掉门闩。小蓉把铁栅栏挤开,跟一股新鲜的风似的进来了。小蓉看着一屋子领袖的用品,眼光全是敬畏。
他双手撑在腰后,让军大衣撑起,再垂下,一个俯瞰古战场的大将军。
白猫“瞄瞄”地叫,蹭他的腿,又去蹭小蓉的腿。白猫觉得这地方古无人烟,它不习惯。白猫越叫越累。
小蓉训它:“咪咪讨打!”
小蓉这时在打开那张巨大的作战地图。有些字太高,她得吃力地踞起脚跟;她整个人就那样立在她两个大脚趾头上。她立不住了,身体颤起来。他一步上去,从她身后将她抱离地面。他被派去拉大幕之前,他常常托举女演员。这是他的舞蹈生涯中惟一的骄傲。每个女演员在他手上都自我感觉最佳,因为他从不抱怨她们重,即使她们早上多喝一碗粥他也不抱怨。他的托举使她们误认为自己轻如鹅毛。但他从来没有此一瞬的美好感受:他举着小蓉,如同一枝壮实雄厚的莲藕举着一枝荷花,那样自然和谐。
他使劲感觉小蓉的轻盈和她细长的一双腿。他心里充满一个字也没有的诗。
小蓉心里明白有件事会发生,但她不明白它具体是什么事。她闭上眼,双臂向下垂dàng,嘴边挂一丝笑。
他抱着这只垂死的天鹅向chuáng边走。
小蓉说:“不嘛。”
他什么也不说。
小蓉说:“不嘛。”
他还是什么也不说,他把连鬓胡子贴在小蓉脸上。小蓉浑身乱动,像不敢下池子游泳的人突然被泼一身水,被激得痛苦而快活。
白猫的叫声充满威胁。
“小蓉!……小蓉啊!”那是沈编导在远处叫。
白猫一听这呼唤,“呜啊呜啊”地答应起来。
小蓉睁开眼看他。他憔悴、忧郁,一个月的红米荞麦吃得他如此憔悴、忧郁。
沈编导顺着白猫的指引渐渐摸着了方向。沈编导的叫声随楼梯盘桓,上升,bī近。
白猫知道它正在得逞,越发与沈编导一唱一和。它还不停的用爪子去抓紧闭的门。
他起身,一共三大步就跨到了白猫背后。他将白猫的颈皮一把扯起,看白猫在空中放大缩小。沈编导一叫,它便将四肢硬硬地撑出去,嗓音变得低沉浑厚。
小蓉的眼睛睁成了两枚黑色的围棋子。
沈编导已上了三楼,还有一层,十八阶楼梯,她就到这门口了。白猫突变的嗓音使她预感到不妙。她上到四楼时白猫的叫声戛然而止。
“小蓉……!”她没方向了,急促地扭转脖颈,手里的小手绢扇得她两眼冒火星。
“小蓉你死哪去了!……”
小蓉以一只胳膊撑起身子,看他用枕头捂住白猫。白猫整个被捂没了,只剩冲天竖起的尾巴。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小蓉。那根尾巴鞭子一样抽打他的两个手腕,之后它越抽越软,终于停息下来。
小蓉恐惧地等待。他铁青的一只手仍捺在枕头上。
沈编导在他紧闭的门口站了两秒钟,便折回了。她看到那个角色已在他身心中成长起来,一天天消灭了钱克。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能在这角色彻底成活之前使他受到横来的打扰。
当时他揭开枕头。白猫已死去,睁着两只小蓉式的大眼睛,一个粉红鲜嫩的小舌头露在嘴外。
小蓉一个泪瓣也没掉。她不能当着他的面还原成一个为猫掉泪的小姑娘。她觉得她的懂事成熟来得这么伟大、轰然,并带粉碎性,因此白猫的死很合气氛。小蓉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起身将白猫搂住——她搂住的是牺牲的自己。
他伟岸地立在门口,目送小蓉。他想,小蓉是他惟一爱的女人,对小蓉,他不再有一贯的胡闹心情。他看着小蓉细小细小地走着,走远,他要等她长大,等一棵许了愿的樱桃树以开花来还愿……。
这天晚上的合乐彩排,他回到人群中来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趿着鞋,叼着烟,甩着一月不洗的头发,两眼一路调戏着女演员们就走来了。沈编导对他说:“记住,你不再是钱克。”
这是第九十天。他不是钱克已经九十天了。进排练场时整七点,灯一齐打开,十二月的冬雾在灯光里萦绕得有形有色。他披着那件旧军大衣大步走进场地,乐队轰地奏起乐来,他顿时看见自己顶天立地的yīn影。
所有人都转脸向他,目光遥远,似乎与他隔着一重历史。
(3)
果真没有一个人叫他钱克,连伙房的王师傅(这会坐在观众席里瞧热闹)也停止叫他“guī儿钱克”了。沈编导见他到场,飞快跳上舞台,胸口的哨子弹跳不安;那圆而大的“后勤部”此时是个稳健有力的舵盘,时而把她推向左,时而向右,调动着众舞蹈的位置,舞台上此时是一群“火焰女神”,各执两栖火炬做情绪伴舞。他屹立在舞台中央,所有人对他惊人的相似大抽一口冷气。
他迈着舞蹈化了的“龙行虎步”走到台前。火焰女神之一是跟他散了伙的女朋友,她一边跳一边咳嗽,激动得不知哭笑。她既庆幸又懊悔和他散伙,若不散,她眼下会不知怎样待他。对待他不能像对待钱克:吵、骂、拧大腿。她只知道怎样待钱克。
他的确感到自己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了。回去,他就没有小蓉。小蓉每天从她手掌大的笔记簿上撕一张纸,方方正正写一首诗给他。诗有关痛苦、海、爱情和死,这四样东西没有一样是她见过的,而十四岁的她只对没见过的东西着迷。小蓉坐在最远的一排座位上,安静地为他发疯。
他跨上乐池上方的平台。一池子黑脑袋随他的舞步倾摇。他感到呼风唤雨的气韵,感到那只向前挥去的胳膊伸进了历史。
然后是一个急转身舞向天幕。
随他手的疾书动作,天幕上现出闪电似的一行行狂草《娄山关》——
沈编导意识到自己成功了。她严酷的角色培养成功了。她的嘴一阵一阵地啜泣;终于成功了;再过一个星期,《娄山关》就将正式公演。
“后勤部哭了!”人们jiāo头接耳。
“她晓得她要打红了!”
沈编导开始讲演出纪律、化妆要求,全部灯熄掉了,除了火焰女神的假火炬——那里面是一支中号手电筒。
沈编导指一个男演员喊:“你,去叫电工!”
那男演员拍了拍一个年轻的男演员:“哎!你去找电工,老子累惨了!”
年轻男演员说:“你少拍我,你狗日的了不得啥子?”他说着一巴掌拍回去。前者见这一巴掌来势不善。忙躲,却被拍到耳根子上,耳朵给拍背了气。人们还没弄清头尾,两人已打成一个人了。女演员们又欢喜又嫌恶地“欧欧”尖叫,一边往后靠,给两人腾场地好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