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_严歌苓【完结】(65)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她竟忘得没了影。她一脑子和晓峰去赌城的预谋,一点空隙也没了:没有PARTY,也没有丈夫。五娟瞪一会挂钟,却读不出几点来。匆匆换衣服,抹脂粉,找出一只合适的小包,去撵丈夫,去弥补。刚走到门口,车库门大幕般启上去。

丈夫回来的目的很明显:抓个凭证。

“你今天去了哪里?”他下车便问。

“我?”五娟笑道:“出去啦!”她撒娇而滑头地笑。

“出去八小时?去哪里了?”

她想,你真想听实话?好。母亲去看自己的儿子,那个被继父撵出去的儿子。你有五间大屋却不容他落脚;你害怕他一天天大起来,保护他的母亲。你嫉妒母亲和他的体己,你容不了他,是因为母子的这份体己容不了你!你拆散我们孤儿寡母;仗着你有钱,你给我们一口饭吃,你就支配我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你就能这样折磨我们?!……这些棱角坚实的词句在她唇舌间已成形,她已能清清楚楚感到它们的硬度,以及将它们弹she出去的痛快。然而它们一脱离她的唇舌,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字句,柔软,烂乎乎一团。

“我去看妇科医生啦。”

“是吗?”丈夫上下看她:“哪里不舒服?”

“老头晕。”

“哦。”他穿过她,脚步又快又重地往客厅走,似乎搬着一大块木料,急于脱手。

“我打电话给你的医生了。”丈夫说。

五娟顿时老实了。撒娇、妩媚都没了。

“要去见他,就去嘛。偷偷摸摸gān嘛?我一年出一万多,供他吃住、读书,我就不配听句实话?”丈夫一脸皇天后土。

五娟“呜呜”地哭起来。

“我一直想忍着,不点破你们,忍不住了!在我自己家里,我凭什么要忍着?你们吃我喝我用我,倒是该我忍着?!我苦出来的天下!二十四岁从山东到南韩的时候,我只有一条裤子(这句话他一天要讲一遍)!我有钱了,我自己的儿女一样是苦出来的!我花钱供他读那么贵的学校,我就不配管你们,不配做个主当个家么?!”

五娟呜咽:“他还是个孩子啊!异乡异土的,他不就我一个亲人!……”

“那你去吧!去啊!到他身边去伺候他,别回来了!”

五娟抬起头。别回来了。好,不错,世界大着呢。从滂沱的泪水看出去,她看见希望像海底珊瑚一样蠕动。

第五周

九点半左右,晓峰和五娟坐在地铁站。天下雨了,地铁站温暖着一群乞丐,还有他俩。

“这下他没法儿跟我了。”五娟说。

“妈,要是你出不来,就甭勉qiáng,反正我等你的时候能看书。实在等不来我就明白了。跟上回似的。”

“跟吧——我往大海里跳,他也跟着跳!”她狞笑着,美丽的眼睛瞪得那么黑。

“等我挣钱了,你就不用这么苦了。”他说,摇一摇她的手。

她发现晓峰的手又gān又烫。她马上去试他的额、嘴唇。

“你病了?”

“嗯。”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他笑笑:“好几天了。”

五娟不容分说地把他送回学校寄宿楼。整个楼都放了寒假,空成了个壳子。都走了,只有晓峰没地方好走,在空楼里孤零零害病。有她,晓峰仍是个孤儿。她进了房间,见晓峰chuáng头放了个很脏的玻璃杯,盛了半杯自来水;chuáng边地上是个盆子,残破的一瓣面包gān得扭曲了。一房间发烧的气味。孤儿晓峰。五娟满心黯淡,又满心温情。

她bī他躺下,自己很快买回了水果、果汁,阿斯匹林。她看守晓峰熟睡,三个钟头一动不动。其他三个室友的chuáng边贴满女明星,或者男歌星、男球星的巨幅相片(五娟都叫不上名字),晓峰只贴张课程表,他chuáng头那张五娟和他的合影看上去也历史悠久了,让尘垢封严。所有人都比晓峰活得热闹。五娟还看出晓峰的不合群:即便一屋子室友都回来,他一样会默默生病。他不合群还因为他的自卑:同学断定他只能是老师的好学生,妈妈的好儿子。

下午两点,晓峰醒来,浑身水淋淋的全是汗。五娟找出一套清慡内衣,用脸试试,是否够软。

“我自己来。”他伸手道。

五娟在那手上打一记,开始解他的纽扣。她的手指像触着了一笼刚蒸熟的馒头,马上沾湿了。

“妈,我自个儿来!”他用发炎的嗓音叫。

“忘了你小时候?隔一天尿一次chuáng,把我也尿湿,我跟你一块换衣服!那时你八岁。”她说。

“八岁?那我够能尿的!”他笑道,身体却紧张。

她脱下他的衬衣,牛痘斑长得那么大。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全身,无视他的成长和成熟。她的动作稍有些重,很理直气壮。我是母亲啊。他闭着眼,尽力做个婴儿。

“……你知道你吃奶吃到几岁?”

他闭着眼:“嗯?”

“三岁。越吃越瘦。你也瘦我也瘦。我舍不得你啊,不给你吃你就什么也不吃……”她把他上半身靠在自己右臂弯里,哺rǔ的姿势。这姿势竟不会生疏。“你特逗!一吃奶就睁大眼,眼珠转来转去,想心事,想不完的心事!……一边吸我的奶,一边还用手抱着那个奶,就跟怕人抢似的……”她笑起来,像扮家家抱假婴儿的小女孩那样充满兴致。

“晓峰,没你我可不来这鬼地方。怎么就过不熟,过不熟呢?连狗都长得那么奇怪!树啊草啊全叫不上名儿!晓峰,没有你,我肯定死了。”五娟说,很平静家常地。

晓峰突然扭转身,紧紧抱住五娟。她感到自己成了娃娃,被他抱着。她看到他锁骨下有颗痣,跟她一样。你哺育一块亲骨肉,等他长大,你就有了个跟你酷似的伴侣。血缘的标识使他永不背叛你。

她抱着他,也被抱着。或许你在生育和哺rǔ他时,就有了个秘密的目的。或者说是一份原始的、返祖的秘密欢乐。这秘密或许永远不被识破,除非你有足够的寂寞,足够的不幸。

你抱着他小小肉体时,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被他所抱。往复,轮回。你变成了小小肉体。

五娟回到家时车库门开着,丈夫在修理他的车。木匠还是木匠,好东西可以修理得更好。他见她就问:“你今天怎么没开车出去?”

“我不喜欢那车。”

他吓一跳。看她一会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了?”

她笑笑:“从来也没喜欢过。”

“我给你买的时候,你没说啊……”

“我有什么选择?”她又笑笑:“我有选择吗?”

他看着她从身边走过去,张着两只带劳碌惯性的手。两分钟之后,她叫喊着从客厅冲回来:“你为什么拆我的信?”她摊牌似的朝他捧着印有某旅行社标志的信封。

“不是信,是两张票……”他说。

“拆了你才知道是两张票,是吧?”

“你今天怎么了?”

“今天不对劲儿,平常对拆信这种事屁都不放,对吧?”

“莫名其妙!我不是怕你英文不好,弄错事情吗?”

五娟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票。

丈夫说:“是去赌城吗?”

“你比我先知道啊。”

“和谁一块去?”

五娟多情地扫他一眼梢:“我还能和谁一块去?”

丈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希望,眼皮耷拉下来:“谁?”

“晓峰啊。”

五娟等了一会,丈夫什么也没说。她又等一会,听见玻璃的飞溅声。他把一只空酒瓶碎在墙上。五娟笑了,砸得好。

晚上丈夫跟她讲和来了。他说他如何想和她白头偕老。他打开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他的遗嘱。他指给她看她名分下的大数目字。

丈夫头低得很低,不说话,让那不会说话的说话。他眼里有泪,他不许它们落,落就太低三下四了。

丈夫终于开口,说他同意晓峰搬回来住,她从此没必要这样心惊胆战地出去,在各种不适当的地方相约。

五娟心很定地听他讲。从何时起,每个星期四成了她活着的全部意义?是那么多虔诚的星期四,风里雨里,使她和晓峰再不可能完好地回到这房子中来。她和晓峰的感情经历了放逐的伤痛,也经历了放逐的自由自在和诚实。被驱赶出去的,你怎么可能把它完好如初地收拢回来?

“你们回来吧,啊?我不该拆散你们母子。”丈夫说,诚意得像脚下的泥土。

五娟想,这话你要早一天讲,我肯定舒舒服服就被你收买了。我和晓峰会感恩戴德地回来,在你的监视下,在这房子的拘束中活下去。可惜你晚了一步。

“谢谢,”她说:“不啦。不麻烦啦。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了。”

第六周

五娟在咖啡店等到十一点,也没见晓峰。她打过两次电话,也不是晓峰接的。她身边放了只旅行包,里面装着她三天的更换衣服,还有一双踏雪的靴子。反正去赌城的班车一天有多次,五娟踏踏实实坐在老位置上,眼睛盯着老方向。

老师惊讶地问为什么。晓峰笑笑,反问:“你呢?你那时不想摆脱家——我是说,一个人快成年的时候都有一个他想摆脱的长辈……”

老师稀里糊涂地认为他有道理。他没注意到晓峰眼里有泪。他看不懂这个少年脸上一阵微妙的扭曲。那是jiāo织着忠贞的背叛。

五娟不知道这一切。她更不知道晓峰的背叛始于他紧紧抱住她的一瞬。她静静地等。她的狭隘使她深远,她的孤单使她宽阔。她呼吸得那么透彻,把整个小雨中的公园,以及公园的huáng昏都吸进心脏。她那庄重的等待使伊朗小老板渐渐地、渐渐对她充满肃穆的敬意。

女儿出落成个标致女郎,是在一九九七年六月一日下午三点五分。南丝从伊芙圣洛琅女用打火机吐出的蛇信子般的火苗上抬起眼睛,这样确认了。细长的摩尔烟卷架在她向后弯翘的两根手指之间,jīng心育植的两支尖细指甲与香烟取成一个准星,使女儿和她心目中十四年来的一个瞄准无误地重叠。璐被她严格地栽培修剪得这样姣好,修长中带一丝美丽的畸形;如她所期的重版了她的青chūn。南丝在烟卷冒出的最原汁原味的第一线烟中,看着女儿从校门走出来。连走路的姿态也是南丝自己的,一种没劲的、腻了的样儿,胯部松垮,胸部轻微向后躲闪,以使脖子与后背形成那根东方曲线;来自壁画或水墨画的那根略带消极、哀婉的淑女线条。璐生下来的第一个小时,她就看出婴儿身上的一些小小偏差是可以不费力就打磨掉的。所指的偏差,是她父亲参加进来的那一部分。璐一个月时,她父亲往国内寄了封信,里面夹有一张五十元美金钞票。他说他花了几天给孩子想了个名字。过一阵,他又写信来,追问女儿是不是叫他取的那个名字。南丝回信说,五十块就轮得上你来取名字吗?南丝不记前夫什么恨,她太瞧不上他。“他抛弃我?”她对两岁的璐说:“抛弃得好!省得我抛弃他。”后来她对四岁的女儿说:“那样的小男人——博士怎么样?我照样抛弃他。”璐六岁时收到父亲寄来的一千一百块钱,让女儿买钢琴。南丝把钱全数退回去了。然后跟女儿说:“他别以为给了这一千一百块钱,将来你成了钢琴家就有他的份了。”再后来,南丝作弊出国成功了。临行前收到两千元,说是给她娘俩买机票和置衣服的。南丝对八岁的璐说:“他别做梦,给了路费,我们出国的功劳就成他的了?他别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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