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_严歌苓【完结】(77)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怎么会这样好看呢?斜斜地、有致无致垂吊了一杆,每丝小风都摆弄着它们的剔透和jīng巧

老柴的嘴半张了许久,一口气衔在那儿,忘了吐,直到舌头被风chuīgān了。

想到这些细致透顶的东西里会裹着个怎样的女人,老柴猛地缩回舌头:啊呀,坏了。他三下两下搬完花盆,又跑到厨房灶台上去煮面条。灶台上放了只白瓷盘,端正地盛了块自制核桃蛋糕,似乎是给老柴的。老柴却不敢认为是给他的。面条刚起锅,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谈笑。

老柴慌得差点泼掉那一碗面。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沃克太太终于要出现了。若在一小时前,他会准备一个得体的笑,不卑不亢等在那里,然后打招呼、寒暄。现在却不行了,什么因素使他做不到那样了,仿佛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女房东突然间接近太多.单方面的不够磊落他坦dàng不了了。他担心这个不坦dàng会被她识破。

老柴在沃克太太和乔治进门的一瞬间下楼去了。

许多天老柴都在懊悔他那天失却的机会。当晚他下班回家,见自己楼下餐桌上放着那盘蛋糕,还有张小笺儿: 请尝尝,这一份是专门留给你的。 老柴马上觉得自己太捕风捉影,沃克太太把房东房客的关系处理得很平淡也很正常。她似乎还在楼下逗留了一会儿,沙发旁一只编织的竹筐被拖出来了,几根线头缠得缤纷一团,耷拉到筐沿外。沙发上的装饰靠枕也被撂到了一侧,她是半卧在这一摞靠枕上的。能想象她的姿态多舒适慵懒,老柴略蹙眉笑了。男人对自己纵容的女人都这样笑。他想沃克太太原来并不太整洁,头次为迎接他整洁了那一回。

这时老柴站在一家大客厅里等小费,突然想到,那天沃克太太倚在那儿,倚着编织着,也许是为等他回来。是不是等他呢?是不是她时常到他楼下转转、看看,顺便等他一会儿呢?这一想,他连小费也数不清了。

老柴回到餐馆,那个东北女生小胡问他: 走吗?

他才想起,上礼拜约了小胡一同去看电影。小胡除了人不漂亮,什么都漂亮。风衣比店堂里吃饭的女顾客时髦多了,浅栗色,没扣儿,旧金山的雾里,她行走如起航。

在电影院车场停了车,老柴拉拉小胡手。小胡把脸倚到他肩上。老柴开始亲她,边亲边想,小胡小胡,不过你自己叫叫而已了。小胡的裙子又窄又短,老柴手大,怎么也伸不进去。小胡很合作,刷一下撕开拉链。老柴醒了。

这内裤怎么这样脏、旧、粗、陋?腰上的松紧带松弛了,提示着一切因老而松弛的东西。松弛的地方向下垮去。似乎可以无限垮下去,带一种不美好的邀请。老柴想,这女人为什么让自己的内外存在这么大差距呢?外面不惜工本,里面也太得过且过了。

这时老柴满脑子浮现的是沃克太太的内衣。花穗藤萝般的垂挂一杆,是清澈、纯然的另一种邀请。邀人去怜爱和保护它们。邀人向往却不玷污它们。老柴想,女人的内衣,恐怕象征着女人的实质。女人真正的服饰,是内衣,不是外衣。想到这里,他对小胡的兴致也被扫光了。

看完电影,老柴没按原先相约的那样,带小胡去他的住处。

小胡说: 还没看过你的新居呢? 老柴说: 新什么?都快两个月了。 小胡说: 两个月了也没请我去过。 老柴也纳闷,除小胡之外,他还有一个墨西哥女友,但他从没带她们到他排场、甚至颇雅致的地下室去。总是像今晚一样,在最后一刻他改了主意。

他对小胡叹口气: 以后吧。

小胡说: 没他妈的以后了。 然后下车回她三人合租的房里去了。

老柴到家已是夜里两点,一辆车停在车房外的车道上。不是沃克太太的车,是辆深蓝的神气十足也雄性十足的。车房门打开,他仍然无法将车停进去。VOLVO盘踞得太蛮横了。老柴极爱惜自己的车,决不肯让它在路边停一夜。他想这VOLVO实在王八蛋,不禁朝那寒光bī人的车身踹了一脚。再想踹狠些,警报呜的一声钻出来。

老柴猛缩回身子,几家灯亮了。沃克太太卧室的灯也亮了,伸出一个头,并不是沃克太太。

你是谁? 伸出头的男人问。

我是沃克太太的 一急,老柴忘了房客的英文单词。

男人头缩回去。听一阵响动,他已从大门出来了。老柴马上用乱成疙瘩的英语解释了情形。

男人狐疑地: 我怎么可能堵了你的路呢?

老柴不吱声,心里却抢白:还不是你急着进去风流,车也来不及停稳当了。

男人身上是一件女人浴袍,刚至大腿。领口露出那么多卷曲、浓密的毛。

老柴又想到那些内衣,柔细得似有若无,怎么禁得住这么个毛森森的家伙!

回到地下室,老柴坐在沙发上,也不开灯,身体或内心,不知哪里在作痛。

木楼梯上传来了对话。沃克太太细声细气在问事由,男人翁声翁气地解释。俩人笑。又是开冰箱,瓶盏相击的声音。楼梯顶端一团绒乎乎的光晕。老柴的眼睛下意识盯着它。光晕两头是两盏淡酒,酒杯上是两双传情、挑逗的眸子。接下去,接下去老柴闭上眼,把那团光晕关闭在知觉之外。

静了。老柴却能感觉静中那隐晦的声响。声响在钝钝地震着楼和老柴。

突然地,老柴跳起来。他从未见过自己如此愤怒,如此绝望。如此没有来由地愤怒和绝望。他几乎冲上楼,对楼上的人们喊: 请在楼梯上装一扇门!

那是老柴一生中头一次失眠。

接踵而至的失眠之夜使老柴对自己不懂了。

他常看见那辆深蓝VOLVO泊在房子附近,有次竟停在本该属于租赁之内的后院。院子那么小,几棵旱芦苇被压倒了,白的芦絮涂了一地。然而,却能感觉到快乐和活泼起来的沃克太太。

深蓝VOLVO不再来了,消失得那样断然。老柴买了一些花籽,用了整整两个下午把它们种下去。这事他在jiāo房钱时问过女邻居。

你会种花?

我是搞园林设计的,在中国

棒极了,沃克太太一定高兴的!她说不定会付你一些钱!

老柴紧张地笑笑,直说不要钱,不要钱。

老柴在点最后一撮花籽时,听见楼上什么轻轻一响,那是窗子被打开了。老柴脊梁一硬,四肢动作马上变得很夸张。沃克太太在那儿,看他,含着笑。老柴想,这时回头,便会和她照面,最自然不过了。但他对这个 自然 毫无把握。这些天他jīng神上对她一刻不放松的追踪、盘查,使他不可能不在对她的头一个笑中带出对她的态度。这态度便是对她的gān涉。

就让她在那里看吧。她怪寂寞的,没蓝VOLVO了。她不会看多久的。果然,当老柴去引水浇花时,开着的窗口空了。

头一批花开了,老柴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带浅红唇膏印的杯子。这个浅红印痕非常完整,像个月牙儿。老柴想到沃克太太一定是看着花笑了,白瓷杯子上就印了这个笑。他拿起杯子,直等到下午四点——规定他可以上楼的时间,他才将它搁回厨房。

沃克太太照例不在。老柴已知道她这段时间去洗热水浴,和女伴或者男伴。

老柴搬完植物,听见浴室有滴水声。他同样受不了人糟蹋水。他进去拧紧了水龙头。这是老柴头次走进这里。这里很有趣。老柴也说不上什么有趣。马桶边有个木架,上面插满杂志、女人读物;浴池边有几个玩具,会戏水的那种。但不止这些。一种老柴从未嗅过的气味,他说不出这气味是好还是不好,他身体深处被它引出晕晕的激动。

这时他看见淡绿的地面上有摊浅粉色,是条半透明的丝质衬裙,但老柴并不知它的名称和功能,只明白它是女人最体己的物件。淡绿地面上,浅粉像浮在一汪水上。它那么薄,那么柔软,老柴觉得它是一个好看的身体蜕下的膜;那身体一点一点蜕下它,它仍保留着那身体的形与色,那光洁和剔透。

身体深处的激动变成极度的燥热。他觉得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否则会有危险了。什么样的危险,他完全不知道,但魅惑与危险总是相距不远。

他却拈起了那条衬裙。它竟是真实的,物质的它竞有质感。它凉滑、缠绵的质感那样不可捉摸,像捧了一捧水,它会从他指缝流走,然而他却不敢用力去捉摸它,生怕毁坏了它。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捧着它。那不可名状的危险直bī而来。

等楼下的刹车声、女人哇哇哇哇的谈笑声进入老柴的感觉时,他对那危险便突然有了种理解。

老柴以全速离开了浴室,回到自己的卧室,并关严房门。定定地站了许久,他才感到自己不是空着手,他手里仍握着它。它不再凉滑,被他的手汗渍湿,皱缩成一团。它不再有挣扎溜走的意思,那样娇憨依人地待在他的把握之中。老柴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八岁的生命中头次有了这么个东西。他凑近,嗅了嗅它,没错,浴室那令他失常的气味中便是混合了它的气味。

他完了。现在他已经清楚那危险的意味:这是比纯粹的偷窃要糟糕许多的行为。

那天晚上上班,老柴几回把地点跑错。他在想如何把那条衬裙不露痕迹地送回去。沃克太太不一定记得她在哪里脱下了它,她不是有条理的女人。或许可以把它塞到那个杂志架后面,冒充是被一顺手甩进去的。无论如何,这事得趁早,否则万一和沃克太太照面,他神色一定藏不住他的心。

而当晚老柴却收到他离了婚的老婆的明信片,说要来旧金山办事,要到他这儿来和他 挤一挤 。老柴挑准一个她绝对不在家的时间,在她答话机上留了话,告诉她 挤一挤 是不可能的。 挤一挤 ,他心里对这词的反感和排斥十分qiáng烈。

老婆马上有了反应: 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她 哈罗 都没有,上来就这样问。

没有。 我不信! 老柴不做声了。他真的没有能称上女朋友的女人。

知道你闲不住! 老婆说, 我明天下午三点到,给我准备个硬点的枕头。

老柴急了,脱口而出: 我是有女朋友了!

你们住一起?

嗯。

他让老婆把他损够。 可以住两天旅馆。 他说。 你出钱?

嗯。

到时他从机场接了老婆,将她送到旅馆,旅馆价低,因为它和任何jiāo通都不沾边。老婆四下看看房间。

没良心的——把我扔在这老荒地算完啦! 老柴笑笑,急着要走。

没良心的——你不准走,你走了我怎么出门? 老柴赔小心地问: 咱俩不是完了吗?

没完!我跟你个没良心的没完! 老婆哭起来。撇下两只嘴角,直着一股嗓门。他从未注意到她的哭声哭相这么恶劣。他想到沃克太太的哭泣,只是一张湿湿的纸巾。

老柴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用它山响地擤了泡愤怒的鼻涕。

老柴到底还是陪了老婆两天,尽心地为她开了两天车,带她逛商店吃馆子,听她叫了他两天 没良心的 。

老婆临上飞机时问他: 她什么样儿?

他两眼空空,心也空的。却奇怪地出来一种美满。

老柴回到家,慌急地去打开壁橱,衬裙却不见了。不会错,他是仔细将它挂在最靠里的角落,并用手抚平了它的所有褶皱。他傻了。他手指抽风一样翻着壁橱里所有衣服,它的确没了。似乎它原本就缥缈地存在,此时便化为了乌有。老柴发了一身猛汗。他开始里外到处找,想找到张字笺。像她一贯做的那样: 谢谢你种的花! 谢谢你替我倒了垃圾! 谢谢你修好了车房的灯! 起码该有张字笺的,就是严苛的斥责或鄙夷的谩骂,被写在这些浅huáng、粉蓝、淡红的小笺上,他也会受得了。什么都没有,是他最难接受的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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