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生星期日还上班!有挣钱的时间,没花钱的时间!”虹虹两手插在胳肢窝下,胳膊搁在大腹形成的平台上。我想虹虹千万别抽出手,亮个大钻石出来,偏偏就是颗大钻石;随虹虹手势,它划来划去像颗流星。我又想,虹虹千万别迫不及待炫示自己住什么价房子,开什么牌子车。马上地,虹虹叹气说她家房太大、院太大,像住深山老林。我还想,虹虹千万别一掷千金请我一顿,我却果然被拽进一家豪华馆子。最后我想,虹虹你饶了我,千万别提“上你那儿看看。”
“你住哪儿。”虹虹在付账后问。
“离这儿挺远。”
“走,我叫辆计程车送你回去,顺便上你那儿看看。”
看了一遭,虹虹的锐气被挫掉不少,我的屋穷归穷,并不如她预期的láng狈。电话闲许久了,偶尔铃响,我扑上去,会先呛一口灰尘。里面越来越少传出我熟悉的声音:亲热的骂,有关买到一件便宜东西的叨叨。谁也不明白每个人怎么就变得孤寡了,不易取悦了,尽管一有人主张聚会,仍是翻天覆地的闹。就像现在,虹虹和我都咋咋呼呼地开心,但我看不出我生活里gān吗得有个虹虹。我会在我实在睡不着时打个电话找她解闷吗?我不会。到美国长了,每个人的苦楚早分歧成千差万别,虹虹的苦楚是对洋菜馆的仇恨,若我与她互吐苦衷,一定像聋子的对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
“你这窗外,要是有树就棒了。”虹虹评论。
我讪讪说,这是五十层,有这么高的树吗?我希望虹虹千万别留意窗台上一副微型望远镜。虹虹的眼已经叼住了它们。她向我斜起眼笑,那么一轻挑,意思说,我还以为只有男单身汉才玩这勾当。虹虹端起望远镜,脸作着怪。这时天黑了,雨尖里几乎所有灯都亮着。
望远镜从未帮我把那口窗看清晰些。我想证实那盏灯下并非拱着一帮牌鬼子,八只表情复杂的手从东西南北伸来,桌角撂着来路清白的钞票——他们有的是力气血汗,赚钱不比抢钱难。他们一天天活着,每天都是个开始,每天也都是末日。其中也有像我和虹虹这样,从遥远的国度傻乎乎,高高兴兴地就来了。像虹虹和我,手指掐住一个地图上的街名,扎进一家家餐馆,拿准备在舌尖上的英语问:“您这儿要人吗?”
听到个“要”字时,顿时想,什么什么都有了着落。而等我拿着艺术学位走出最艰辛的日子,我发觉自己的一点天赋早已死了。或许天赋是必须死的东西,它的死换来了多种多样的生。我甚至打根上就怀疑我伏在案上,让笔在无数格子上爬的手艺是天赋。
虹虹在十点左右离开的。我送她到楼下,在计程车驶来的瞬间,我一把揪住她胳膊。
“怎么办?我在找一个人!”
“啊?!”虹虹说。
“我失眠整整三十九天了!”
虹虹想了一会,坚决地对我说:“决不要吃安眠药!”然后车把这个虹虹带走了。
李海澜押着我到了学校的学生咨询中心。每星期三是健康、心理咨询。李海澜说二者我都急需。我病得很不轻了,不找医生,却上天入地一样找“一个人”,在李海澜看,得好好治了。李海澜有四年没看牙医了,起码起码,我想。在他豁大了嘴笑时,你看得见他萎缩到牙根发黑的牙龈。又萎缩得不统一,参差着,牙更是长长短短。我们都不能再穷困下去了。李海澜嘴角还翘着牙签,对丰衣足食、定时看牙医的美国学生和教授来说,他穷出了风格、样式;穷出了自我宣言,这些正是搞艺术者顶要追求的。
李海澜走后,我发现了他。他也在等着咨询什么。我不好意思再问他的名字,一年前他就告诉了我。那时他领我办入学登记手续。一年中他给我买过两杯咖啡,教我使用图书馆的藏书显微机,赞美过我的英语、外套、头发,还有其他。
我们都没问过对方的年龄。
“你来做什么?”我问。
“你呢?”他看我笑。
我们同时发觉各自的咨询挺见鬼的。他约我出去走走。傍黑了,去哪儿呢。我喜欢他在过街时下意识地拉拉我手,过后又有意识地赶紧松开。我还喜欢他在一遇到乞丐时用身子把我隔到另一边。再就是他的一点点神经质。温雅、无侵略性。
“你咨询什么?”他问。我们坐在我打工的餐馆,工友们见我和个“鬼子”一块都装不认识我,也不给我名分下百分之三十的折扣,眼光却充满恭禧。
“我想问问,怎么找到个人,没有姓名、邮电编号。”
“电话呢?”
“也没有。”
“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失眠者。”这令我惊讶: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断定过他属于什么样的人。我想到过他可能是个会计,或一个电脑技工,喜好没完的工作,将一堆字码带回了家,几乎是幸福地度过一个个碌碌有为的夜。在街灯黯淡时,他将掀起长痔疮的屁股,仰起他正在沙漠化的头,打个长哈欠,有点感动和心醉于自己的律己和不无聊。我更多地想象:他是个像我一样的著书者;那种对自己潜力、才华期望过高,夜夜熬自己、榨自己,想最终从自己清苦潦倒的生命中榨出伟大声名的一类人,他们在每个世纪、每个时代、每个国度都占据一个彻夜长明的窗。“一个失眠症患者”我正色对他说。不管他是gān什么的,失眠是事情的实质。这样我和他的遥遥相望,遥遥地相依为命就有了实质意义。
他用棕色眼睛看着我,眼神告诉我他是把我的荒诞作为一种情调来接受的。
遇到虹虹之后,我再次向那座楼侦察过。是个寂静的正午,我向它出发。途中,我把钱包给了个十七八的黑男孩,不然他手里的刀就把我捅了。其实我裤兜里有一枚小型催泪瓦斯,但我没用它,因男孩在接过钱包时说了声极动人的“对不起”。我只对他逃去的背影说:“请扔下我的身份证”。不仅身份证,他一路扔下了我所有的证,医疗证、学生证、借书证,社会保险证。我逐一捡回它们,心很饱满,有了这些证,就证明是有我这个人的。
“哈,失眠者?”他说,用的是英文术语。“这个国家失眠者大多!没看电视上有多少安眠药广告吗?广告不是说,由于赚钱、谋生、债务的压力,失眠者越来越多?广告倒没说,失眠是因为人相互间的疏远、亲近的淡化、孤独感无法得到排遣……”
“你怎么知道?”我说。
他看着我,看着我。像个警察或医生,专门会从人身上看出麻烦和未来的麻烦。
“真的,你看上去不怎么好。”他说。
“你也是?”
“我也是。”他眼神雾掉了,说,有时的孤独真那么厚、那么稠。“不过,你看上去……你到底怎么了?”
“我就是在寻找一个人。听我说……”
他摇摇头,意思是,我理解你的胡闹。在美国,生活之所以便当,是因为每件东西都有自己的公式。他在发现我这个人的公式,企图拿公式演算我的心理:茫然=迷惘—理性低cháo—jīng神无定性—某种癫狂。
“失眠会让人产生忆想,出现一种不真实的境界……”他对我轻柔地说。
这时我们已走在路灯下、灯光中,芝加哥不白的雪花哆嗦着落。我在这一刹那发现他恰恰是高高的、淡旧的,两弯棕色眉弓非常多愁善感,我心里的失眠者就该这模样。
“没有姓名、地址、电话。这个人就找不着吗?”我说。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爱怜极了。
星期五,我照例打一天餐馆。虽然餐馆的活儿会引起脱肛、上火、背肌劳损之类的职业病,以及奴颜媚骨的笑、忍rǔ负重的站立行走等等,挣得还不坏。进门时,四个工友正围着一张桌在折餐巾。这是上午,我脸上糊了一层厚颜色,在上帝给我的那张脸上造出了另一张脸。他们说不需要人折餐巾了,需要人去冰库扛冰。他们的脸新鲜,与红制服红得不分谁是谁。我突然冒出股愤怒。昨天夜里你们都睡得很好。睡眠,在夜里是个岛,人得渡到那儿去寻求安全。渡不过去的,譬如我,就在夜里成了所有人的异类。你们自然全渡过去了,在那里相会盟结,白天的戒备和敌意在那里全都得到了协调统一,单单撇下我,落伍失群,孤独得这样彻底!
我搬第二桶冰时,他们大声叫我:“作家!老板每天赚一千,只给我们每小时四块五,我们要闹革命,你参加不参加?”
这事你们找我来啦?你们结了伴一同睡得内外一新,你们想到了不平等不公道;你们从未留意到你们那长长的、安全的、正常的睡眠盟结中并没有我?你们撇下我,这个不平等不公道对我更要紧。闹革命,我不喜欢这主意,我一星期的营养不良全靠礼拜五这天补过来。
又听了叫:“作家,老板娘要生孩子,我们祝孩子没屁眼儿,你祝不祝?”
搬第三桶冰我倒了。这么虚弱,我是没料到的。工友们问我怎么了,我的泪一滴滴流下来:怎样启得了口呢?我那不可理喻,见不得人的一点儿眷恋?……
我终于找到了那座楼,它和我住的那座相仿地高,楼下草坪也颇癞痢,草jú花也是乌紫色。还有那些出入的人,也都牵着狗,安分满足,谁都怕和谁多说一句话。所有住户的名字是按字母次序排列的,密密麻麻,我全不知从哪儿找起。一有人进出,我马上把眼睛从那些名字上挪开。也像我的住处一样,它有繁琐的安全装置,首先得有密码,其次得有许可,任何像我这样的来访目的不明或诡密的,都被罚在双层玻璃门外枯站。
先是出来个轮椅的老头,我想借帮他开门的机会溜进去,他却说:“你等人?等吧。”
再是个中年人,心事忡忡对我笑笑,井没有问我:需要帮助吗?他是个神职人员,因为他突然打个弯到我面前,给了我一本小册子,叫做:“你是被爱着的”,封面上有个张开双臂的老太爷,大约是个蹩脚画匠理解中的上帝。
在我离开那楼,向巴士站走去时,迎面碰上个人。那人年轻,苍白得人。他对我说:“嘿!”我才认出,是他。他着运动装束是完全意外的形象。我说:“你也住这一带!”
“去湖边吗?”他说。
只要我再走慢些,就能甩掉他。事情出现了突变,那窗那楼和他似乎一下子有了联系,让我好好理理心绪。
“为什么不呢?和我一起跑跑。来呀!就是一夜不睡觉,沿湖边跑跑,人会得到新鲜的神志,会忽然有种优越于全人类的感觉。否则,没有恰当的睡眠,会感到于自卑于其他人。”他说,脚步有板有眼地原地踏着。
我蓦然看见他两眼下的暗晕,这给了我某种线索。
“昨晚你失眠了?”
“失眠在拉丁语中也叫Insomenia。失眠是个古老的病。”
巴士出现在路的尽头。
“不和我一起去湖边了吗?”
“不。”我说。
他向前弹去。我看他跑远,一片冬天的影子滑润地被他拖着。他不健壮的身体被太阳追得更赢弱;越来越细小的他却有了个肯定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