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学接的电话,”他说,一边顺手把我两只手揣进他的棉衣口袋。“她说你到火车站来了。你妈又给你带吃的来啦?”
我妈买通了一个列车服务员,每月都托他带些吃的给我,她嫌北方饭太糙。自从认识郑炼,他总是用自行车帮我把东西驮到学校。当他摘下他的皮帽子捂到我头上时,我忽然烦起来。
“看你那双耳朵,都冻得透亮了!”
我不讲话,只用力甩开他的手,又狠狠将皮帽子塞到他怀里。
“哎哟哟!都来看看这位的坏脾气!”
他笑道:“究竟怎么了?……”
“人家头发梳得好好的,你来碰什么?”
“这么晚又这么冷,谁看你……”
“有人看!反正有人看!”我几乎叫起来。
他不说什么了,想再次跟我笑,试了几次,都不成功。这时大喇叭再次广播,说火车继续误点,车站无法预计时间。月台上的人很快回到气味极窝囊的候车厅里去了。郑炼上来拉我,说我已冻傻了,他故意不问我gān嘛哭。
过了好大一阵,他说:“……他电报上讲了一定乘这班车来吗?”
我不言声,仍然横一把竖一把地抹眼泪。
“大画家来看你,你不高兴?换了我,准乐疯了!”他声音听上去神采飞扬。“不过你实在穿得太少,画家看见你冻成这副样子,会心疼!你为什么不穿那件你妈做的红格子大棉袄呢?还有你爸给你的那条草绿大围脖,又好看又暖和……”
我没理他。草绿围巾红袄子,我可好看死了。他不是你,不是你郑炼这种对色彩迟钝到半木地步的人。他的世界就是色彩,任何胡乱搭配的色彩都会折磨他。我爱他,想成为他眼前第一块和谐的色彩,至少至少,也不是一团糟七糟八的色彩。
十一点钟了,仍是没有消息。郑炼买了滚烫的汤馄饨,我俩蹲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吃。碗太大,郑炼帮我捧着让我吃,见我饿成那样,烫得稀稀呼呼仍住嘴里舀,他也跟着龇牙咧嘴直嘘气。刚吃几口,喇叭通知火车进站了。我忙扔下汤勺,拾起扔在一边的网线兜。郑炼说,不必慌,火车进站少说要二十分钟,足够把馄饨吃完,我哪里还顾得上听他的,已开始手忙脚乱地扯下脚上一对蠢大的棉鞋,然后一只脚颠着跳着,把崭新的小皮靴套上去。站了一天,冻了一天,脚塞进窄窄的皮靴里疼得如过刑。
郑炼一声不响,勺子停在嘴边,看着我。
我有些难为情了。退后几步,笑笑:“看我这样行吗?”
他怔着用力点头。
我开始往前面车厢跑,软席在前面。我挨着车窗看,想呼喊,可喊他什么合适呢?直呼其名是否太老三老四?他毕竟年长我那么多。更不能如我爸怂恿的,喊他叔叔,那实在是乱套。我这时有一点意识到,年龄的悬殊造成我们关系上的一种尴尬,一种不伦不类。我从头跑到尾,再从尾跑到头,渐渐地,水泥地上仅听我的新皮靴响得越来越清晰、清脆和单调。
有人叫我,是郑炼。这时我才想起世上有这么个郑炼。
“你再看看电报,是不是你看错了日子?……”
哪里有什么电报,他只是在信上淡淡提了一句。他的信即使长,也是谈他的过去,谈那些我从来没听过却又觉得似曾相识的悲惨故事。有时也偶尔谈到感情和爱,谈到他的欲爱不能、欲罢不能的矛盾心情。还说,让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爱他是不公道的,他是被社会造成的一副残局,怎么能让一个无辜单纯的小姑娘替社会来收拾残局呢?
“还傻站着等什么,你一定看错了电报!……”郑炼说。
我在想,我每封信都表白着自己的一往情深,每封信都寄去我的吻。似乎他从未对此作答过,想到此我一阵燥热和隐痛。
“他肯定不是乘这班车来,走吧!”郑炼推椎我。
走,走吧。可我的脚痛极了。我在刚才的兴奋和忙乱中早已把那双丑陋的大棉鞋扔得不知去向,因为无论穿上它们还是提着它们都很不体面。我的画家是那么爱美。
郑炼从我的步态中悟到什么,他蹲下,轻轻一捏那靴子,发现它们轻得如同舞靴,仅一层皮革,他抬头看着我。
“穗子……”他像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你知道吗?你很漂亮——绝对够漂亮了。”
初夏,我忙着准备期末考试的舞蹈小品,头发也来不及梳,早晨一起chuáng就胡乱在头顶上抓一个髻。下午,我们已累得气息奄奄,录音机旁,等人一站起来,地板浸了汗会又粘又腻没法走人。这时有人叫我,我一出教室就看见了他。
画家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手背在身后。
一年了。我轻轻地“呀”了一声。这一年中,我不知多少次地想象我们的重逢:人会向他疯跑过去;我会流泪;我会感到轻微的晕眩;我会gān脆冲过去,搂紧他的脖子,让那恐吓着他也恐吓着我的年龄差异刹那间消失。我会这样静倒是出我所料。
他说:“他们不让我进呢。”同时,他打量我。
这是我最láng狈的时候,他却半真半假地说一年不见我倒真长大不少。他拉起我的手,我们一块往楼梯口走,途中他告诉我,他要带我到渤海湾一座小岛去,那里清静凉慡,他可以集中jīng力把出国画展所需的画创作出来,至于我,可以度一个舒服的暑假。我惊喜地哑着。
“你看,我自作主张,”他停下脚步,“也没事先问问你,是不是变卦了,不想要我等了……”
我委屈地抢白:“是我吗?我一直在等你的信,一直在等你来,几个月时间,我守着邮箱吃饭,因为邮递员每天午饭时间来,我怕谁错拿了信,害得我这么傻等?害得我胡思乱想……你说你在等我,我觉得明明是我在等你啊……”几个月里什么也等不来地等,你会懂得,那才叫等!最后这句话我没说,他却从我眼里问到了。
不知怎么了,他叹了一口气,似乎叹我这一身太年轻的血。
我央求他和我一块吃晚饭,不会难为他的,我会把饭菜从食堂买出来,到树下的石桌石凳上吃。他倒很高兴地答应了。下课的同学从我们身边经过,谁脸上都不异样,平常见陌生男性和某女同学讲话,大家走来走去从来不饶地要起一声哄。
等我买了饭出来,见他被舞台美术系两位教师和一帮学生围住了。他们认出了他。他们一口一个“韩老师”地叫。他往人圈外顾盼,看见了被两大盆莱烫得跌足的我。人们拥着他往小饭厅走时,他回头朝我疲惫地笑笑。他仍是那副温和而被动的样子:接受人们的崇拜,却毫不拿它当真。小饭厅平常不开,有著名舞蹈家来授课或表演时,校方拿它撑撑门面。我跟随人群走了几步,想想不妥,站住了。小饭厅我去过两次,是看美术系学生的作品展览,里面布置得蛮jīng致,据说饭菜也还jīng致,尽管厨子们烧给我们吃的菜像牲口料。
我最好还是别跟了去。他坐在铺着雪白台布的桌前,我这两盆色彩含混的菜往桌上一摆可太煞风景。我刚把最后一口馒头塞到嘴里,一个美术系女生跑到我面前。
“喂,韩老师叫你进去!”
我嘴让馒头填着,摇摇头。
“不是我叫你,是韩老师叫你进去吃饭!”她表情那么qiáng调。
我说我不进去了,就在这里等。
十天之后,我在天津的码头上等。我在等他把我带上船,带到渤海上的小岛去。他先我两天到天津,见几位画界朋友。我看见一对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走过来,一人拿了一支冰糖葫芦在嚼。
(4)
我无聊地在一根放倒的水泥电线杆上走,它一滚动我就掉下来,然后我再上去。我忽然好馋冰糖葫芦。引颈望了一会,断定那糖葫芦贩子一定离得不远。不过我很快打消了念头。若看见一个手执冰糖葫芦,摇摇摆摆走电线杆解闷的小姑娘,他即便怀有一肚子感情又打哪儿谈起?!
我盼他早些换一副眼神看我,不再是充满长者的爱怜,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成熟女子的,充满尊重和渴望的。当我走进海水,再走出海水时,他诧住了。他发现这个蓦然向他转身的小姑娘长大了,他觉得他不该再等下去。
然而他在渤海小岛的日子,很少和我一起去海边。有时傍晚,我独自从海边回来,推开他的门,他却拿陌生的眼光瞅着我,地上扔着好些揉成团的宣纸。渐渐我懂得,这是他顶苦的时候:心里有,笔下却无。一次我意外地发现一个海产市场,到处是粗糙但不无野趣的贝壳工艺品,我花了一块钱就买了半挎包。随着我又买了一大串烤的小鱿鱼,最有趣的是一只大海螺壳里,盛了一对带红辣椒丝的小麻雀,汤卤还滚热。我端着一大堆吃食,兴匆匆赶路,想让他趁热尝个稀罕。他在准备出国画展的画,画得极苦,一闭门一整天,却常听他对我说:没一笔出神。我劝他别bī自己太狠,他说他在监狱里不止损失一根手指,还有人生最好的几年。我又劝他:人们已经这样崇拜你了;他立刻说:他们什么也不懂。
我像以往那样推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别住了。很明显,他不希望任何人烦他,包括我。他知道我每天会在这个时间推开他的门,拎着鞋,带着一脚粉细的沙和一头蓬乱的头发,走近他。开始,我大着嗓门向他讲海边所有的奇遇和所有的感觉,后来仅仅是提醒他去吃晚饭。我没有叩门,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我逐渐习惯了我自己这副形象:对着落日的海,靠着闭着的门,等着心静如水。
八月,我决定离开小岛回学校了。这天夜里起了台风。我明知门窗不过是被风弄得咯吱直响,我却总疑惑有人在撬门。虽然门窗紧闭,灯却摇曳不止。
我怕得受不住了,爬起来去敲他的门。
他一脸倦容,穿了件毛巾浴衣将我放进门。“怎么了?……”听完我形容的恐惧,他面孔松弛下来。在长沙发上,他把我抱住,仔细地打量我。
我也打量他。他比我头次见时胖了些,尤其在这个深夜,他眼睑已有些老态的下垂了。当他吻我时,我发现这个中年男性的脸上布满并非生发于笑的皱纹。
“你不是怕,是大孤单了。”他在一个长吻之后说,“你这个年龄最怕的就是孤单,对吧?小家伙!”
他说他年轻些的时候也怕孤单。那时他在监狱采石场做pào手,每天独自守在山上点pào,那山上没人甚至连只鸟都看不见。他终于受不了这分孤独,有天把电管插到身上,而恰巧那天他被调到山外了。
我想请求他:不要向我讲这种故事,尤其不要在这样的夜晚。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一步也不让他离开。
他意识到什么,人变得很僵。一会他俯在我耳边说:在我身边你不再怕了,睡吧。我闭上眼,感觉自己被轻轻摇晃着。他又说:我早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多缠绵的感情了,不过你看,我和你个小家伙已陷得这么深。你长大吧……
chūn天他从巴黎给我写信来,说他在继续为我采集花,他在苦等能把所有的花献给我的那天。那天我该长大了。我仍是不懂。他还在信上写道:“……我侥幸自己那晚上没有损害你的纯洁。我要的就是这片纯洁,所以我不能以自己的手毁了它。女人们追逐着我。追逐着我身外的一切:功名、财富……惟有你是不同的。我早死了这条心——爱谁或被谁爱,说得再明白些:我看透了也恨透了人。我开始爱你,因为我不相信你是个人,你是个jīng灵。”